教堂的钟声敲了下午三点,声音沉甸甸地穿过湿冷的空气,落在秋子耳边时,已经变成了模糊的回响。她站在圣玛利亚天主教堂的铁门外,手指紧紧攥着褪色的帆布包带子。
辞职是上周的事。
她没有立即离开,像是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也像是对这座城市的正式告别。而今天,她选择来这里,来到这座她曾经在周日默默坐在最后一排的教堂。
秋子推开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教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空旷,下午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红色、蓝色和金色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蜡烛、旧木和尘埃混合的气味,一种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她走向圣水盆,机械地蘸了蘸水,在胸前划十字。动作熟练得几乎成了肌肉记忆。大学二年级的那个秋天,她第一次走进教堂,不是因为信仰,而是因为需要一处可以哭泣而不会被问及原因的地方。后来她参加了慕道班,一年后受洗,成为天主教徒。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阿威。
“下午好,我的孩子。”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侧面传来。秋子转身,看见李神父正从祭坛旁的侧门走出来。他大约六十岁,头发花白,戴着金边眼镜,黑色长袍的下摆有些磨损。李神父在这座教堂服务已经超过三十年,秋子刚来这座城市时就认识他了。
“下午好,神父。”秋子微微低头。
“今天不是周日。”李神父走近了几步,声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秋子深吸了一口气,她能感觉到那个秘密在胸腔里翻涌,像一只困兽想要冲出牢笼。“我想告解。”
李神父注视了她片刻,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告解室在那边,我去准备一下。”
等待的时间不过几分钟,但对秋子来说,却像是经历了漫长的审判。她在长椅上坐下,抬头看着前方祭坛上的十字架。耶稣垂着头,眼睛半闭,表情难以捉摸是痛苦还是解脱。秋子曾经无数次试图从那个表情中读出答案,但每次看到的都只是自己的倒影。
十一岁那年的夏天,父母去了外地,家里只剩她和奶奶。奶奶耳背,睡得早,八点过后,整座老房子就沉入了寂静。那是七月中旬,天气闷热,蚊帐里更是像蒸笼一样。秋子睡得不深,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上很重,像是被什么压住了。
她睁开眼,黑暗中一个轮廓俯在她身上。是邻居家的大哥哥,比她大八岁,平时会教她做数学题,会从县城给她带彩色铅笔。秋子想说话,但一只粗糙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闻到汗味,还有一种陌生的、令人不安的气味。
“别出声。”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喘息,“不会痛的。”
秋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她想挣扎,但十一岁的身体在十九岁的力量面前毫无抵抗之力。蚊帐在晃动,床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盯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水渍,形状像一只飞鸟。疼痛来得尖锐而陌生,她咬住了捂住她嘴的那只手,但那只手没有移开,反而捂得更紧。
结束后,他匆匆离开,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秋子躺在湿黏的床单上,一动不动。窗外的月光惨白地照进来,她盯着那只“飞鸟”,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够消失。
这种事情后来又发生了几次。有时隔一周,有时隔半个月。秋子学会了不挣扎,不发出声音,只是盯着那块水渍,数着上面的纹路,一遍又一遍。她甚至开始觉得,这也许是正常的,就像大人说的“女孩子总要经历的事”。大哥哥每次离开前都会摸摸她的头,说“你真乖”,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直到高中三年级,生理卫生课上,戴着厚眼镜的女老师用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讲解女性生殖系统。当讲到处女膜时,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和窃窃私语。秋子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突然感觉全身冰冷。老师继续说着什么“女孩最珍贵的礼物”、“贞操是女人最重要的财富”,秋子一个字也听不清了,耳边只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那天放学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第一次认真地、仔细地检查自己的身体。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苍白,眼睛下有淡淡的青影。她想起那些夜晚,那些水果糖,那些“你真乖”的夸奖,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从那天起,秋子开始失眠。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最亲密的朋友。在她们讨论未来、讨论爱情、讨论理想中的婚礼时,秋子只能沉默地微笑。她觉得自己像个赝品,外表完整,内里早已破碎不堪。
大学时,她选择离开家乡,来到这座一千公里外的城市。新的环境,新的人群,她希望自己能重新开始。但那个秘密像影子一样跟随着她,在每个可能发展出亲密关系的时刻,恐慌就会攫住她的喉咙。
大二那年,一个同系的男生向她表白。他叫阿晨,高高瘦瘦,会弹吉他,在校园艺术节上唱过一首自己写的歌。秋子犹豫了很久,答应了。他们像所有校园情侣一样,一起上自习,一起吃饭,周末去看电影。陈晨很温柔,牵她的手前会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交往三个月后,一个雨夜,他们在阿晨租的校外小屋里看电影。影片结束,灯光昏暗,阿晨靠近她,呼吸变得急促。当他的手开始解开她衬衫纽扣时,秋子突然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
“不行。”她声音颤抖。
阿晨愣住了,“怎么了?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就不……”
“不是不愿意。”秋子慌乱地整理衣服,“是我……我还没准备好。”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阿晨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而且我很爱你,这很正常。”
秋子说不出话。她该怎么解释?说她不是处女?说她十一岁那年就已经失去了“最珍贵的礼物”?说她害怕他发现真相后露出失望甚至厌恶的表情?
“对不起。”她最后只能重复这三个字,抓起书包冲出了门。
雨下得很大,她没有带伞,一路跑回宿舍,浑身湿透。那天晚上,她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又看见了天花板上的那只“飞鸟”。
病好后,阿晨来找过她几次,但秋子避而不见。后来听说他很快有了新女友,一个活泼开朗的艺术系女生。秋子在食堂见过他们一次,女孩正笑着喂阿晨吃冰淇淋,阿晨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轻松表情。
也许男人要的只是一个完整的、纯洁的女孩,秋子想。而她,早已不合格。
就是从那时开始,她走进了教堂。起初只是坐在最后一排,听弥撒,听唱诗班空灵的歌声,看人们排队领圣体。她喜欢这里的安静,喜欢这里的秩序,喜欢这里所有人都平等地被称为“罪人”——既然人人都有罪,她的罪或许也就不那么特殊了。
直到阿娟做媒人,遇见阿威。
交往半年后,阿威正式提出交往请求,不是随意的“做我女朋友吧”,而是精心准备了一场晚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秋子,我很欣赏你,喜欢你,希望能以结婚为前提和你交往。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秋子哭了。那是喜悦的眼泪,也是恐惧的眼泪。她点了点头,心里同时升起希望和绝望。
和阿威在一起的时间是秋子成年后最接近“幸福”的状态。阿威会记得她喜欢的花,会在她加班时送来热汤,会在她生病时整夜守着。
每次阿威尝试更亲密的接触,秋子就会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退缩。她能看见阿威眼中的困惑和逐渐积累的挫败感,但她无法解释,无法说出那个堵在喉咙里的秘密。
她知道自己在伤害阿威,在推开可能是一生中唯一真正的幸福,但她无法控制自己。每次阿威靠近,十一岁那个夜晚的画面就会突然浮现,那只捂住她嘴的手,那块天花板上的水渍,那种无法呼吸的恐惧。
每一次和阿威在一起,秋子张了张嘴,那个秘密在舌尖打转,几乎要冲口而出。但最终,她还是咽了回去,变成了苍白的辩解:“我……我相信应该把最亲密的事留到婚后。这是我坚持的原则。”
阿威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缓缓点头,“好,如果是原则,我尊重。但秋子,婚姻不只是形式,它需要真正的亲密和信任。我希望在结婚前,我们至少能建立起那种信任。”
阿威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每个人都有过去,我不要求你告诉我一切。但我需要知道,你的坚持是因为信仰、原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那是秋子离坦白最近的一次。她看着阿威的眼睛,看着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几乎要说出那个埋藏了将近二十年的秘密。但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她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期待——期待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能让他安心的答案。
如果她说了,那个期待就会变成什么?震惊?同情?还是失望?或者更糟,厌恶?
“是因为我的信仰。”秋子听见自己说,“天主教教导我们要保持贞洁直到婚姻。”
阿威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有些失望。“好,如果是这样,我会尊重。但秋子,我希望我们之间能有更多的坦诚。”
秋子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在说谎,在利用信仰作为盾牌。而每一个谎言,都在她和阿威之间多砌了一块砖。
后来秋子发现阿威在外面和其他女人鬼混,让她彻底失去了对阿威的信任……
一周后,她递交了辞职信。决定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所有关于阿威的记忆,也离开那个无法说出秘密的自己。
而现在,她站在教堂的告解室外,准备做离开前的最后一件事。
“秋子姐妹,可以进来了。”李神父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秋子站起身,走向那个小小的木制隔间。告解室很窄,只能容一人坐下,中间用带网格的木板隔开,一边是忏悔者,一边是神父。透过网格,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她跪在软垫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熟悉的开场白在脑海中浮现:“求我主天主仁慈垂顾,赦我之罪……”
但她没有说出口。那些程式化的词语无法容纳她要说的话。
“神父,”秋子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我有一个秘密,藏了快二十年,从未告诉任何人。今天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走之前,我想说出来。”
网格那边传来温和的回应:“天主在这里倾听,我也在这里倾听。你可以放心地说。”
秋子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从十一岁那个闷热的夏夜开始,到后来的几次侵犯,到高中时的突然醒悟,到大学时的逃避,再到遇见阿威后的挣扎和最终的失去。她没有哭,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每个字都沉重得几乎要坠落到地上。
“我欺骗了他,神父。”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终于开始颤抖,“我说坚持婚后性行为是因为信仰,但真正的原因是我害怕。害怕他发现我不再是处女,害怕他失望,害怕他离开。我用信仰作为借口,背叛了我的信仰,也背叛了他的信任。”
告解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街道声音。秋子等待着,等待着评判,等待着训诫,或者至少是程式化的宽恕。
但李神父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秋子开始不安,开始后悔,开始想站起来逃离这个狭小的空间。
终于,神父的声音透过网格传来,比平时更加低沉:“我的孩子,首先,我要告诉你:发生在你十一岁那年的事,不是你的错。你不是‘不再是处女’,你是被侵犯、被伤害的受害者。那个罪,是侵犯者的罪,不是你的。”
秋子的呼吸停住了。这么多年,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在她的认知里,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是一个污点,一个缺陷,一个她必须用一生来隐藏和补偿的过错。
“可是……”她艰难地说,“我后来没有反抗,甚至接受了那些糖果。如果我当时告诉大人,也许就能阻止……”
“你当时只有十一岁。”神父的声音里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坚决,“一个孩子不知道如何应对那样的伤害,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了生存而采取的方式——沉默、顺从——是那个年纪的孩子可能做出的反应。不要用成年人的判断标准来责备当年的自己。”
秋子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了,是那些她构建了将近二十年的自我谴责的围墙。泪水终于涌出,无声地滑过脸颊。
“至于阿威……”神父继续说,“你感到愧疚,是因为你没有对他坦诚。但我的孩子,说出这样的创伤需要极大的勇气,而你还没有准备好。这不是欺骗,这是自我保护。你选择用信仰的理由来解释你的坚持,这确实不完全诚实,但天主理解你的恐惧和挣扎。”
“那我该怎么办?”秋子哽咽着问,“我失去了他,失去了可能唯一的幸福,都是因为那个秘密,因为我的恐惧。”
网格那边又沉默了片刻。秋子能听到神父轻微的呼吸声,能想象他正闭着眼睛,在祈祷中寻求指引。
“我的孩子,”神父最终说,“告解的目的是寻求天主的宽恕和内心的平安。但真正的治愈,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帮助。我建议你,在离开后,考虑寻求专业的心理咨询。这不是因为你有‘问题’,而是因为那个创伤一直影响着你,而你需要工具来面对它。”
秋子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从神父口中听到“心理咨询”的建议。在她的认知里,教会常常强调依靠信仰和祈祷来解决一切问题。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惊讶,神父温和地补充:“信仰和科学不是对立的,我的孩子。天主通过许多方式治愈我们,有时是通过圣事,有时是通过他人的专业帮助。你经历了严重的创伤,它影响了你的自我认知、你的人际关系、你对亲密的理解。专业的帮助可以给你力量,让你重新获得对生活的掌控。”
秋子擦去眼泪,透过网格的缝隙,她能看见神父模糊的轮廓微微前倾,是一种关切和倾听的姿态。
“至于你的秘密,”神父继续说,“你没有义务告诉任何人。这是你的经历,你的创伤,你有权决定何时、向谁、如何分享。如果你将来遇到值得信任的人,也许你会选择告诉他。但记住,你的价值不取决于你是否是处女,不取决于你是否有一段痛苦的过去。你的价值在于你是天主的儿女,是一个独特而珍贵的人。”
这些话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颠覆秋子二十年来建立的自我认知。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破损的、不完整的、不值得被爱的。但现在,在这个狭小的告解室里,一个代表天主倾听她的人告诉她:不是的,你仍然是完整的,仍然是值得被爱的。
“可是阿威……”秋子还是无法释怀,“我伤害了他。”
“是的,你伤害了他,他也伤害了你。”神父的声音平静而公正,“但爱情有时就是这样,两个好人,彼此相爱,却因为各自的伤痕和恐惧而无法在一起。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或者说是你们共同的、无心的错。你可以为他祈祷,也可以为自己祈祷,求天主治愈你们各自的伤痛。”
秋子闭上眼睛,让这些话沉入心底。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不是问题解决了的那种轻松,而是重负被分担的那种释然。她仍然会离开,仍然会带着这个秘密,但也许,只是也许,她可以不再被这个秘密完全定义。
“现在,”神父说,“你愿意接受天主的宽恕吗?”
秋子点点头,想起神父看不见,轻声说:“愿意。”
透过网格,神父伸出手,做出宽恕的姿势:“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赦免你的罪过。平安回去吧,我的孩子。记住,天主爱你,从未停止爱你。”
“阿门。”秋子低声回应。
她又在告解室里跪了一会儿,让那些话语在心中沉淀。然后她站起身,推开小门,走进教堂的主厅。下午的阳光已经西斜,彩色玻璃窗投下的光影移到了另一侧。教堂里空无一人,只有烛台上的几支蜡烛静静燃烧。
秋子走到圣母玛利亚像前,抬头看着那张温柔而悲伤的面容。传说中,玛利亚以处女之身怀了耶稣,被无数人敬仰崇拜。秋子曾经为此感到更加自卑——连圣母都是完美的处女,而她这个不完美的、被玷污过的女人,怎么可能值得被爱?
但现在,她看着玛利亚的眼睛,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也许玛利亚的故事真正教导的,不是处女身份的珍贵,而是在不可能中怀有希望,在恐惧中依然说“是”的勇气。玛利亚被告知将未婚生子时,一定也曾害怕、困惑,但她选择了信任和接受。
秋子不需要成为玛利亚,她只需要成为秋子。带着伤痕、带着秘密、带着不完美,但仍然能够去爱、去信任、去生活的秋子。
她在胸前划了十字,转身离开教堂。外面的天空开始染上黄昏的颜色,街道上有了下班的人潮。秋子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进入肺里,清醒而真实。
她不会告诉阿威真相,至少现在不会。也许有一天,当她自己真正接受了那个真相,真正不再以此为耻时,她会写信告诉他。不是为了挽回什么,而是为了诚实,为了给那段感情一个完整的句号。
至于未来,她不知道会怎样。她买了回老家的车票,打算休息一段时间,然后也许去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她会考虑神父的建议,寻找心理咨询的帮助。不是为了“修复”自己,而是为了理解自己,为了与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和解。
秋子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教堂的尖顶,在暮色中指向灰蓝色的天空。然后她转身,汇入人群中,走向火车站,走向未知的、但至少是属于自己的未来。
在告解室里说出的秘密,留在了那里,留在了天主的倾听中,也留在了秋子终于卸下的一部分重担里。前方的路还长,还艰难,但至少现在,她是带着真相前行的——不仅是那个关于十一岁夏夜的真相,更是关于自己值得被爱、值得拥有未来的真相。
夜幕降临,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秋子坐在火车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背包里,那本《圣经》中夹着一张纸条,是离开教堂前,李神父悄悄塞给她的,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和一行字:“本地天主教心理咨询服务中心,每周二四开放。记住,治愈是一段旅程,你不必独自走完。”
远方,新的黎明正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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