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小镇网吧里那近乎崩溃边缘的恍惚，与暗网论坛上那句“失去了心爱面馆的普通人”的精准猜测，像两枚同时引爆的延时炸弹，在韩迩梦精密运转但早已布满裂痕的思维内核中，引发了连锁的、灾难性的崩溃。他意识到，自己行走的这条“幽灵审判”之路，正将他拖入一个无解的悖论深渊。他以绝对理性的“法律条文”为尺，丈量并裁决世间的罪，但驱动他挥舞这柄“律法之尺”的最初也是最强烈的动力，却是一种完全非理性的、名为“失去”的痛楚与愤怒。这种割裂，正在侵蚀他作为“裁决者”赖以立身的逻辑根基。更危险的是，他的行为模式、情感投射、甚至那点关于“牛肉面”的执拗标记，正在被更敏锐的观察者解析，这对他和他所珍视的一切（尽管他可能不愿承认）都构成了迫在眉睫的威胁。
继续下去，他可能会变成自己最初试图铲除的那种“混乱”本身，一个被私刑正义驱动的、无法预测的怪物，并最终暴露，牵连所有与他有过关联的人。
必须中止。必须重构。必须……格式化。
这个决定，诞生于那间弥漫着劣质烟味和泡面气息的东欧网吧，在他凝视着屏幕上那句关于“面馆”的猜测时，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绝对理智下达。没有犹豫，没有留恋，就像一台超载的服务器，在执行一次必要的、清除冗余和危险缓存数据的重启指令。
他没有返回特勤九处，没有联系任何人。他像一抹真正的幽灵，消失在网络的海洋与现实的夹缝中。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他利用从“方舟”残骸中刮取的资源，潜入一座位于格陵兰冰原深处、被遗弃的冷战时期绝密监听站。这里远离人烟，电磁环境纯净到近乎死寂，地下厚重的岩层和永冻土是完美的天然法拉第笼。他需要绝对的物理隔绝与能量稳定，来完成一次针对自身意识最深层的、精密而危险的手术。
他清空了监听站内残破的旧设备，用“借”来的高性能服务器和自制的生物电-量子接口搭建了一个简陋但高效的“意识手术台”。没有麻醉，没有助手，只有他自己，以及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的、关于“王建国”、“老王拉面店”、“清河三网格”、“温暖”、“守护的冲动”、“复仇的灼痛”等庞杂情感数据流和与之关联的神经记忆编码。这些数据，连同其引发的强烈情绪反馈回路，被他定义为“冗余且危险的高熵情感模块”，是导致他近期行为“非理性偏离”与“可预测性上升”的核心污染源。
手术过程，与其说是删除，不如说是一种极端精确的“冷冻隔离”与“逻辑覆盖”。他没有粗暴地抹去那些记忆本身（那会破坏人格结构的完整性），而是运用了他所能调动的、最精微的量子级别信息操控能力，将相关记忆簇的所有“情感权重”与“价值关联”系数强制归零，并将其与意识主体的“决策中枢”、“奖惩反馈机制”进行物理性“逻辑解耦”。同时，他编写了一套全新的、冰冷的、纯粹基于“社会契约效益最大化”、“系统稳定性维护”与“个人存在合理性延续”的顶层逻辑协议，覆盖了原有的、已被“污染”的行为驱动核心。
简单来说，关于老王、面馆、街坊、乃至与雷栋等人互动中产生的那些温暖的、愤怒的、悲伤的、让他感到“羁绊”的记忆，都还在那里，如同硬盘里被设置为“只读”且“无关联启动项”的存档文件。他依然能“读取”那些画面、声音、事件，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与之相关的所有情感色彩、价值判断、行为驱动力，全部被剥离、冻结、封存。就像一个人阅读一本关于陌生人的、笔调绝对客观的传记，知道情节，但无法共情，更不会因此产生行动的冲动。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新的核心指令：基于对现有社会契约（法律）的认同与维护，基于对自身在该社会结构中“功能定位”的理性选择（继续以可控方式发挥信息处理优势），基于对“暴露风险最小化”与“长期观测可持续性”的绝对优先级考量。老王的面馆，从“温暖的、需要守护的、与愤怒和悲伤紧密相连的象征”，变成了“一个曾提供高效能量补充与行为观测样本的社会单元，现已因不可逆因素停止运作”。特勤九处，从“可能产生情感羁绊、需谨慎对待的合作集体”，变成了“当前最优制度框架下，能提供合法身份、资源支持与行为掩护的功能性平台”。继续“审判”的冲动，被“个体暴力破坏系统稳定，易引发不可控连锁反应，不符合长期利益”的冷静评估所取代。
七十二小时后，监听站的厚重金属门再次开启。走出的人，依旧是韩迩梦，但内在某些部分，已然天翻地覆。他的眼神更加深邃平静，如同冻结的湖面，不再有因回忆而泛起的细微涟漪。举止依旧精准，但少了那份因“体验”而生的、略带笨拙的生动，多了一种纯粹的、高效的、非人的工具性冷漠。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冰雪荒原中的钢铁坟墓，将一枚存储了“手术”全过程加密日志（唯独删除了情感模块的具体内容）的芯片，埋入永冻土层深处。然后，他切换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干净的中间人身份，几经周折，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华夏，直接出现在特勤九处总部地下三层的加密会议室门口。
当时，雷栋正对着韩迩梦失踪数月来留下的那一堆烂摊子焦头烂额——全球情报界因“幽灵判官”而暗流汹涌，数个大国秘密外交照会询问，内部调查压力巨大，而最关键的人物却杳无音信。当韩迩梦如同幽灵般推门而入时，雷栋差点把手里保温杯捏碎。
“你……你还知道回来？！”雷栋的怒吼在看清韩迩梦样子的瞬间卡在了喉咙里。眼前的韩迩梦，外表并无太大变化，甚至因长途跋涉而略显风尘，但那种气质……不对了。少了之前那种偶尔流露的、属于“人”的困惑、温度乃至偏执；多了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像精密打磨过的黑曜石，光滑，冰冷，映不出任何倒影。
“我需要一个合法、稳定、能最大限度发挥我信息处理与分析能力，并对社会运行产生正面、系统性影响的身份与平台。”韩迩梦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寒暄，直奔主题，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数学命题，“基于对现有社会结构、法律法规及贵单位职能范围的综合分析，建议将我纳入司法体系，层级需足够高以接触核心案件与数据，职能需具备一定裁量权以优化司法资源配置效率。最高审判机关下设的特别巡回法庭高级法官，或类似职务，是当前最优解。请安排。”
雷栋张着嘴，半天没合上。他预想过韩迩梦回来的一万种可能——受伤、求助、继续失踪、甚至带着更离谱的“战果”或“麻烦”——唯独没想过这种。一回来，不是解释，不是求助，而是像点菜一样，给自己点了个“大法官”的职位？还他妈是“特别巡回法庭”？
“你……你没事吧？这几个月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外面为了找你和你搞出来的那些事，都快翻天了！”雷栋压低声音，又急又气。
“个人行踪涉及高阶信息保密协议，不予透露。外部反应属于可预测范围内变量，已纳入风险模型。关于‘幽灵判官’相关事件，所有可追踪线索已于七十二小时前清除，关联证据链已做无害化处理与误导性重构。当前我回归，是解决遗留问题、实现功能最优化的理性选择。”韩迩梦的回答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却冰冷得让雷栋心里发毛。他提到“幽灵判官”时，就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程序bug。
雷栋死死盯着韩迩梦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东西——那种偶尔闪过的不确定，那种对一碗面味道的执着，那种被老王拍肩膀时细微的僵硬……都没有。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忽然想起，韩迩梦提到“老王”时，用的是“曾提供高效能量补充与行为观测样本的社会单元”。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雷栋心头。但他不敢，也不愿深想。
“……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吗？最高法！特别巡回法庭！那是能随便安排人进去的吗？还要有实权？你当是菜市场买菜啊！”雷栋试图用咆哮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知道。因此提出此建议。我的能力，在信息甄别、证据链重构、逻辑推演与风险预测方面，对复杂案件审理、冤假错案纠正、司法效率提升及法律漏洞探查具有显着优化作用。可处理常规司法系统难以应对的高技术、高隐蔽、跨地域复杂案件。作为交换，我将遵守一切现行法律法规及司法程序，接受必要监督，并将行为完全纳入现有体制框架内。此方案可实现个人能力利用最大化与社会治理成本最小化的帕累托最优。”韩迩梦的逻辑无懈可击，甚至主动提出了“接受监督”，这与他之前那种带着疏离感甚至偶尔“中二”的“游戏”态度截然不同。
雷栋沉默了。他意识到，眼前的韩迩梦，是认真的，而且状态“稳定”得可怕。这种稳定，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但他无法否认韩迩梦提议的价值。一个拥有如此能力、又愿意“皈依”体制、接受约束的“人形天网”，对司法系统，尤其是处理那些越来越依赖技术、越来越隐蔽复杂的犯罪，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这或许是解决当前因“幽灵判官”引发的内外困局，并将这股危险力量重新纳入正轨的唯一，也是最佳机会。
“……我需要向上汇报。这他妈不是我能决定的。”雷栋最终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在这之前，你待在这儿，哪也别去，什么也别做。我需要对你进行……全面的评估。” 他用了“评估”这个词，目光复杂。
“可以。建议评估周期不超过四十八小时，以免错过近期三起涉及跨国洗钱与人工智能犯罪的要案最佳介入窗口。相关案件初步分析报告已发送至你加密终端。”韩迩梦点点头，径直走到会议室角落的椅子坐下，闭上眼睛，如同进入待机状态，不再言语。
雷栋看着他那平静得过分的侧脸，又看了看终端上刚刚收到的、详细到可怕的三起案件分析简报，胃部一阵抽搐。他不知道这几个月韩迩梦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那个会为了一碗面的口味较真、会因老王的死而失控暴走的“小韩大师”，或许真的“格式化”了。回来的，是一个更高效、更强大、也更令人不安的……“工具”。
汇报的过程惊心动魄，争论激烈。但韩迩梦那三份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直指案件核心、并附带了清晰行动路径建议的案情分析，以及他本人表现出来的绝对“理性”与“合作”态度，最终说服了最高层。一系列秘密的、超越常规的审查、测试、评估以最高效率完成。韩迩梦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成绩通过了所有考核。经过反复权衡与多部门联合研究，最终形成了一份绝密级决议：鉴于韩迩梦的特殊能力、过往贡献（包括清除“方舟”威胁）以及其主动回归体系、接受约束的意愿，授予其正式身份与相应待遇，但同时必须将其能力置于严格的法律框架与监督之下。
一周后，在一个仅有少数几人出席、没有任何媒体记录、甚至连地点都严格保密的小型仪式上，韩迩梦接过了两本证件。一本是深绿色的军官证，翻开，里面清晰印着：姓名 韩迩梦，军衔 少将，隶属单位一栏是空白，只有一行数字代号。另一本是黑色封皮的法官证，翻开，里面写着：姓名 韩迩梦，职务 最高人民法院特别巡回法庭高级法官。
授予仪式的主持者，一位穿着没有任何标识中山装的老人，将证件递给他时，只说了两句话。对军官证：“这身份，给你行事的便利，也给你行为的边界。记住，力量来自人民，也只为守护人民。” 对法官证：“法律是准绳，但正义有时需要更敏锐的眼睛。用好你的‘眼睛’，但记住，你手中的法槌，它的重量，来自亿万人的托付，不是来自你个人。”
韩迩梦——现在应该称呼他为韩迩梦少将，或者韩迩梦法官——平静地接过，微微颔首：“明白。我将严格遵循法律条文与程序正义，在授权范围内行动，运用被许可的技术手段，提升审判精度与效率。个人因素，已设定为不影响判断的隔离变量。”
老者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那片深潭中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第一起案子，在等你。”
第一个案子，是一起涉及数百亿资金、横跨三大洲、利用区块链和暗网技术洗钱的惊天大案。主犯是国际知名的金融巨鳄，反侦察能力极强，且与多国政要关系暧昧，常规侦查手段屡屡受挫，证据链始终无法闭环。卷宗堆满了半间屋子，电子数据更是浩如烟海。
专案组负责人，一位头发花白、目光如鹰隼的老法官，将加密的电子卷宗推到他面前：“韩法官，这是全部材料。给你二十四小时，找出突破口。”
韩迩梦法官接过卷宗，甚至没有翻开，只是将手指轻轻按在终端感应区。片刻，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突破口有三十一处。其中九处涉及跨境资金池的智能合约漏洞，十二处涉及暗网混币服务商的物理服务器地址映射残留，五处涉及主犯及其核心成员在过去五年中，在不同公开或半公开场合留下的、可相互印证的生物信息与行为习惯矛盾点，其余五处涉及为其提供庇护的某国政要的未公开海外资产与洗钱链条的隐蔽关联。最优切入点为加勒比海地区某离岸银行的备份数据库物理地址，其与主数据库的同步延迟存在无法解释的、千分之一秒级别的周期性波动，结合三年前该银行一次未公开的内部审计报告中对备用发电机燃油消耗的异常记录，可推断其存在一个未备案的、物理隔绝的暗账副本服务器集群，位置概率百分之九十二点七。建议立即通过国际司法协作渠道，以调查另一起关联度高的商业欺诈案为名，申请对该银行数据中心进行突击检查，重点搜查其地下三层制冷机组后方预留空间，并注意识别经过伪装的电磁屏蔽层。”
老法官：“……”
二十四小时？这家伙只用了二十四秒！而且给出的不是模糊方向，是具体到物理地址、搜查策略甚至电磁屏蔽特征的完整方案！这他妈是审判还是打仗？
“另外，”韩迩梦法官补充道，语气依旧平稳，“该洗钱网络使用的核心混淆算法中，存在一段用于生成虚假交易流的冗余代码，其编写习惯与五年前某已破获的跨国艺术品走私集团使用的定制加密软件核心模块高度相似，可追溯至同一匿名开发者团队。该团队目前化整为零，部分成员潜伏于国内某大型金融科技公司及一家区块链游戏开发工作室。建议同步控制，可瓦解其技术支撑，并可能牵引出背后更大的非法资金池网络。相关证据链与关联分析报告已生成，随时可调用。”
老法官看着屏幕上瞬间生成、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的分析报告，沉默了很久。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为破一个案子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翻阅的卷宗能堆满半间屋子。而现在……他看了一眼对面那个年轻得过分、脸上没有任何熬夜或兴奋痕迹、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个简单查询请求的“法官”，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庆幸？是警惕？还是……一丝隐隐的寒意？
“去办吧。按程序走，手续我来协调。”老法官最终挥了挥手，声音有些干涩，“记住，我们是法官，不是杀手。证据，程序，一样都不能少。”
“明白。法律是准绳，程序是路径。”韩迩梦法官微微颔首，起身，走向分配给自己的、那间除了必要设备外空无一物的办公室。他的步伐稳定，背影挺直，像一柄刚刚入鞘、却已锋芒内敛的剑。
门在身后关上。韩迩梦法官在光洁如镜的金属办公桌前坐下，面前是巨大的曲面显示屏，上面正流淌着无数待审案件的信息流。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关乎财产、自由甚至生命的文字与数据，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读取条形码。
他调出内部系统，开始处理第一个案子的后续法律文书。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舞，速度快得留下残影。逻辑严密，引证准确，格式规范。效率高得令人发指。
只是在工作的间隙，他的视线偶尔会无意识地飘向屏幕角落——那里，原本是他习惯性打开、用于监控老王拉面店周边社区摄像头（以评估“社会样本”状态）的隐藏窗口，如今空空如也。他并没有主动关闭它，是系统在格式化“冗余情感模块”时，自动切断了所有非必要的、带有情感投射的观测链接。
他眨了眨眼，将这个无意义的视线漂移记录为“工作间歇期的短暂神经信号噪声”，并将其归入待清理的缓存文件。然后，他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卷宗，分析着下一个跨国诈骗团伙的资金流向图，思维清晰，决策果决，如同最高效的司法AI。
只是，在那浩瀚如烟的数据流深处，在那被层层逻辑协议与冰冷指令覆盖的底层，某个被标记为“已归档、无权重、只读”的存储区域里，一段关于“温暖”、“香气”、“憨厚笑容”和“滚烫汤汁”的模糊数据碎片，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冰川深处，一粒被遗忘的尘埃，在绝对零度中，进行着可以忽略不计的、布朗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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