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之日，天还未亮透，贡院外的街道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与焦灼，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光秃秃的、即将决定许多人命运的照壁，每一次轻微的风吹草动都能引来一片压抑的骚动。
云疏几乎是彻夜未眠，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便已起身。
他早早地为公子准备好了今日要穿的衣衫——一件半新的靛蓝色直裰，既不失礼，也不会显得过于招摇。
他为公子穿衣的动作一丝不苟，指尖却带着微不可查的轻颤。
林清晏看在眼里，握住他忙碌的手，温声道：“阿疏，放松些。不过一场考试，成固欣然，败亦可喜。”
他语气平和，眼神澄澈，仿佛真的已将得失看淡。
云疏抬眼看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如何能放松？公子的才学、抱负，以及林家未来的希望，几乎都系于今日这张薄薄的皇榜之上。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公子能得偿所愿。
两人简单用了些早饭，便出了门。
越靠近贡院，人流越是拥挤，摩肩接踵，呼吸都变得困难。
云疏始终护在林清晏身前，用身体为他隔开拥挤的人潮，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他们寻了一个地势稍高、距离照壁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的位置站定。
这个位置既能看清榜单，又不会被人流第一时间冲击到。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阳光逐渐变得刺眼，秋老虎的余威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每一颗悬在半空的心。
周围的议论声、祈祷声、因紧张而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
有人在高谈阔论，预测今科解元花落谁家；有人在默默背诵经文，寻求心理慰藉；更有那心理素质稍差的，已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
林清晏依旧站得笔直，面色平静地望着那面空白的照壁，只是偶尔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云疏则几乎屏住了呼吸，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面墙上，仿佛要将那灰扑扑的墙面瞪出两个洞来。
他的手在身侧悄然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才能让他保持足够的清醒和镇定。
不知过了多久，贡院方向终于传来了一阵异动！
“来了！贴榜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人群瞬间如同炸开的马蜂窝，疯狂地向前涌去！
“让开！让开！”
“前面的别挡道！”
“天爷保佑！一定要中啊！”
哭喊声、叫骂声、推搡声混作一团。
云疏反应极快，立刻侧身将林清晏更严实地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脊背承受着来自后方的冲击，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牢牢锁定在那几个捧着皇榜、面无表情的礼部官吏身上。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跳出来。
官吏们开始张贴榜单。巨大的、写满密密麻麻墨字的皇榜被缓缓展开，粘贴在照壁之上。
人群彻底疯狂了，如同潮水般向前挤压，都想在第一时间看到结果。
云疏凭借着过人的目力和在混乱中保持专注的能力，在那榜单贴稳的瞬间，目光便从榜单的末尾开始，由下至上，飞快地搜寻着那个他刻在骨血里的名字——
没有。
还是没有。
他已经看到了榜单中前部，依旧没有“林清晏”三个字！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几乎将他整个人冻结。
他不相信，又强迫自己从榜单最前面开始，更加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搜寻。
一遍……
两遍……
那个熟悉的名字，如同石沉大海，杳无踪迹。
周围已经爆发出各种声音——有狂喜的尖叫，有失魂落魄的痛哭，有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
这些声音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云疏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大脑，又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
公子……落榜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怎么会……公子那般才华，那般努力……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林清晏，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到公子依旧平静地望着那张榜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失落，也没有愤怒，平静得让人害怕。
这反常的平静，在云疏看来，更像是极度失望后的麻木。
他的心更疼了，像是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林清晏的手臂，给予他一点支撑，却发现自己的手冰冷得吓人，而且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公子……”他终于艰难地发出了两个气音，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和心疼。
林清晏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和颤抖，缓缓转过头来。
他看到云疏惨白的脸色、失焦的眼神和微微发抖的嘴唇，那强装的镇定和平静瞬间瓦解，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他刚想开口安慰这个傻小子——
就在这时！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更加激动的喧哗！
“还有！还有一张！”
“是一甲！一甲的榜单单独贴！”
“快看！解元是谁？！”
只见又一名官吏捧着一张明显小了一号、但用料更为考究、四周甚至隐约能看到描金边纹的榜单，走到了照壁前，郑重其事地将其张贴在原先那张榜单的上方最显眼的位置！
这张榜单上的名字，寥寥无几，却每一个都如同有着千钧重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云疏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那张新榜单贴上的瞬间，目光就死死地钉在了上面！
他的视线因为之前的绝望和此刻突如其来的希望而有些模糊，他用力眨了眨眼，逼迫自己看清——
榜首，三个遒劲有力、墨迹淋漓的大字，如同三道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眼前所有的阴霾，狠狠地撞入了他的瞳孔深处，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林！清！晏！
解元！
公子他……他不仅是中了！他是第一名解元！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狂喜，如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以排山倒海之势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中了！公子！中了！是解元！头名！你是头名解元！”
云疏猛地转过身，一把紧紧抓住林清晏的双臂，因为极度的激动，他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喊着。
他仰着头，望着林清晏，眼眶迅速泛红，积聚了太久的担忧、焦虑、以及此刻铺天盖地的喜悦，化作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肆意流淌。
他哭了。不是小声的啜泣，而是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得到安抚的孩子，眼泪汹涌而下，混合着巨大的喜悦和释然，哭得肩膀都在微微抽动。
他紧紧抓着林清晏，仿佛一松手，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就会消失不见。
林清晏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怔，随即心中便被无边无际的柔软和动容填满。
他看着云疏泪流满面、喜极而泣的模样，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刷得异常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全然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狂喜与骄傲，仿佛中解元的人是他自己一般。
周围所有的喧嚣、恭贺声、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在这一刻都远去了。
林清晏的眼中，只剩下这个为他哭、为他笑，将他的悲喜全然系于己身的少年。
他反手握住云疏冰冷而颤抖的手，用力地、紧紧地包裹住，试图将自己的温度和力量传递给他。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柔地、珍重地拭去云疏脸上的泪水，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傻阿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与心疼，“别哭了，这是高兴的事。”
他的指尖抚过云疏湿润的眼角，那滚烫的泪珠仿佛也灼烧着他的心。
他看着他，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带着巨大欣慰和轻松的笑容，低声确认道：“嗯，我们……中了。”
“我们”这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这份荣耀，理所应当由他们两人共享。
云疏听到他的话，感受着他指尖的温柔，看着他脸上那如释重负又带着骄傲的笑容，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幸福洪流冲击下的自然宣泄。
他用力地点着头，想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撇，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又无比真挚动人。
林清晏再也忍不住，也顾不得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还在掉金豆子的云疏轻轻拥入怀中，拍了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低语，带着无尽的宠溺和承诺：
“好了，不哭了。我们回家。”
周围的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目光复杂地看着这对相拥的主仆——
或许，早已超越了主仆。
少年的狂喜与泪水，青年的温柔与安抚，构成了一幅远比金榜题名本身更打动人心画面。
阳光正好，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也落在那个高悬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名字之上。
前路，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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