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城，中军行辕。
清晨的寒气尚未完全散去，行辕正堂内却已聚满了顶盔贯甲的将领。昨夜火炮演武场的风波与最终那雷霆般的怒吼，已通过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传遍了全军。此刻众将肃立，空气中除了惯有的肃杀，还涌动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振奋与期待。
辰时正，鼓声响。
常胜自屏风后转出，未着戎装，只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悬剑。她步伐沉稳地走向帅案，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每一张面孔——那是经历了辽东风霜、即将投入决战的脸，坚毅、疲惫、而又充满战意。
她没有立即开口，而是从案上拿起一枚沉重的虎符，铜制的猛虎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诸君，”常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最后一排的将领听清，“昨夜，火器演武，新炮已成。”
简单的八个字，却让堂下不少将领挺直了脊背。郭英站在左首第一位，面色虽然依旧严肃，但昨日演武场上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意，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他微微侧目，目光掠过站在后排匠作营序列中的徐承业——那年轻人眼窝深陷，显然一夜未眠，但站姿依旧笔挺，目光灼灼。
“女真主力，据探马最新回报，已收缩至辽阳、沈阳一线，依托坚城，掘壕筑垒，更兼收拢了科尔沁叛离后剩余的所有蒙古附庸骑兵，其势仍不可小觑。”常胜走向悬挂在正壁上的巨幅辽东舆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长的木鞭。
木鞭尖端，点在辽阳城的位置。
“敌军意图明显。辽沈乃其根本，城高池深，粮草囤积甚厚。完颜宗弼是要以逸待劳，诱我攻坚。若我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其铁骑则可伺机从两翼或侧后突击，复制萨尔浒旧事。”
众将神色凛然。萨尔浒之败，是大明辽东将士心头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疤。以多击少，分进合击，却惨败于努尔哈赤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战术之下。如今敌我形势虽异，但完颜宗彪悍狡诈，其战术思想一脉相承。
“故而，”常胜手腕一翻，木鞭划过一道弧线，从辽阳向南，落在一处标注着“奉集堡”的平原地区，“我军不能遂其愿，不能强攻硬打。我要将决战之地，选在这里——奉集堡外野。”
她转过身，面对众将：“此地开阔，略有起伏，既足以展开我大军阵型，又可稍制骑兵冲锋之烈。更重要的是，此地距辽阳、沈阳各有数十里，敌军若倾巢来战，其坚城之利自废；若分兵守城，则野战兵力不足。主动权，在我。”
战略意图清晰明了，众将纷纷点头。
“然，”常胜话锋一转，木鞭重重顿在“奉集堡”三字之上，“要将女真主力引出坚城，在此与我决战，我军需先示之以‘弱’，露之以‘隙’。这个‘弱’与‘隙’，不能假，需真。要让他们相信，有机可乘，有利可图。”
她目光如电，缓缓扫视，最终定格在左首那位面容沉毅、身形敦实如铁塔般的老将身上。
“耿炳文。”
“末将在！”耿炳文踏前一步，抱拳躬身，甲叶铿锵。他年过五旬，鬓角已霜，但声音浑厚，步履沉稳如山。
常胜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本帅予你中军主力，步卒五万，车营两千，鸟铳手三千，旧式大将军炮一百位。你的任务，是前出至奉集堡，依地形构筑坚固营垒，摆出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意在长期围困辽沈的态势。”
她顿了顿，声音加重：“敌军惯用骑兵袭扰，试探虚实。我要你，前七日，只守不攻。无论敌军如何挑衅、袭扰，哪怕是小股骑兵突至辕门之外，箭射帅旗，你也只许严守营盘，以弓弩火器驱之，绝不许派一兵一卒出营浪战！要做足一副谨慎过头、畏敌如虎、只敢龟缩的姿态。”
此言一出，堂下微微骚动。让素以“善守”闻名、但也从不怯战的耿炳文，在敌军面前示弱七日，这不仅是战术需要，更是对这位老将心性和威望的巨大考验。一些性急的将领，如张翼等人，已微微蹙眉。
耿炳文面色却无丝毫变化，只是那抱拳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他沉声道：“末将领命。七日之内，营门紧闭，任他辱骂挑衅，绝不出战。”
“七日之后呢？”常胜问。
“七日之后，”耿炳文抬起头，目光与常胜相接，那眼中是一种历经百战淬炼出的、磐石般的坚定，“若敌大队来攻，末将的营垒，便是铁壁铜墙。步卒结阵于前，车营环卫于侧，火器弓弩轮番施放。他要攻，可以，须拿十倍、二十倍的人命来填！末将守住的每一刻，都是在为大军创造战机，消耗敌军锐气与兵力。此地，便是敌军的血肉磨盘，亦是最终决战的基石！”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堂中众将，仿佛能看到那营垒之前，尸山血海，而耿炳文的大纛，始终屹立不倒。
常胜眼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赞许。这就是她选择耿炳文的原因。非其不能攻，而是其善守之能，已臻化境，更兼性格沉稳坚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好。”常胜颔首，从帅案上取过那枚最沉重的虎符，亲手递向耿炳文，“耿将军，正面抗击之千钧重担，本帅就托付于你了。奉集堡营垒，必须如磐石般不可动摇。此战成败之基，系于将军一身。本帅授你临机决断之权，营垒之内，一切军务，皆由你自专！”
“临机决断”四字，重若泰山。这意味着在常胜亲率主力抵达并接管指挥权之前，耿炳文就是那片战场上唯一的主宰，拥有完全的自主权。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巨大的压力。
耿炳文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接过那枚冰冷的虎符。“末将耿炳文，受此重任，必竭尽心力，肝脑涂地！人在，营在！营若破，末将必先死于旗下！”
誓言铿锵，掷地有声。
常胜亲手将他扶起，用力握了握他那布满老茧的手。“将军保重。本帅与全军，皆是你后盾。”
耿炳文重重点头，退回班列，将那虎符紧紧握在掌心，仿佛已握住了那片即将化为炼狱的战场的命运。
堂中气氛愈发凝重。所有人都明白，耿炳文和他的五万大军，将是整个决战计划中最先承受敌人全部压力的部分，也是最为艰苦、牺牲可能最为惨烈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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