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引入外资的事悬而未决,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所有工人的头顶。厂里除了一个车间象征性地维持生产,其余工人全部被通知“回家休息,等待通知”。没有工资,只有一份渺茫的期盼和与日俱增的焦虑。
刘大强也在“休息”之列。他看着妻子齐小芳日渐隆起的小腹,看着她因为怀孕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齐小芳是红星机械厂的三级钳工,技术过硬,原本收入不错,可因为妊娠反应严重,医生建议休养,也暂时断了收入。家里一下子失去了两个经济支柱,仅靠母亲张寡妇接些零散缝补活计,日子立刻捉襟见肘。
刘大强沉默着,没把焦虑表现在脸上。第二天一早,他像往常一样,拎起那个旧鱼篓和自制的鱼竿,对母亲和妻子说:“厂里没事,我去城外河边钓钓鱼,看能不能给家里添个菜。”
张寡妇看着儿子明显比往日更早出门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几乎没怎么用过的鱼竿,心里咯噔一下,却没戳破,只是叮嘱:“早点回来,河边滑,小心点。”
齐小芳倚在门框上,看着丈夫消失在巷口,眉头微蹙。她了解刘大强,他不是个有闲情逸致钓鱼的人。
刘大强根本没往城外走。他径直去了县城的长途汽车站。那里货物装卸繁忙,需要临时搬运工。他和几个同样来自纺织厂、家境困难的工友汇合,加入了“扛大个”的行列。
沉重的麻袋、装满货物的木箱压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刻意换上的旧工装。一趟又一趟,从货车到仓库,机械地重复着。腰酸背痛,肩膀火辣辣地疼,但他咬着牙不吭声。每拿到一点微薄的现钱,他就在心里盘算着:这点可以给小芳买条鱼炖汤,那点可以称点排骨……身体的疲惫,似乎被这种为家庭付出的踏实感冲淡了些。
傍晚,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回到桐花巷,依旧提着那个空荡荡的鱼篓,脸上带着刻意装出的轻松:“今天运气不好,没钓着。”
张寡妇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把温在锅里的饭菜端上来,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看着他洗手时刻意掩饰手掌上磨出的水泡和肩膀上深红的勒痕。她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夜深人静,齐小芳已经睡下。张寡妇敲开了儿子的房门。刘大强正龇牙咧嘴地用热毛巾敷肩膀,见母亲进来,有些慌乱地想遮掩。
张寡妇走到儿子面前,没有责备,也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将一个用手绢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塞进他手里。布包沉甸甸的。
“妈,这是……”
“打开看看。”张寡妇的声音很平静。
刘大强疑惑地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沓捆得整整齐齐、面额不一的纸币,还有一张有些发黄的存折。最上面,是一张薄薄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片——他父亲因公殉职的抚恤金证明。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还有你爸走的时候,厂里给的那笔抚恤金。我一直没动,想着等你成家立业,或者遇到难处的时候……”张寡妇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稳住,“拿着,大强。家里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别把自己累垮了。小芳和孩子,还有我这个老妈子,都指着你呢。”
刘大强看着手里那沉甸甸的布包,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殷切的眼神,再看看那张代表着父亲生命的薄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滚烫的泪水砸在那些纸币上。知子莫若母,他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在母亲面前都不堪一击。
“妈……我……”他声音沙哑。
“啥也别说了。”张寡妇拍拍儿子的背,就像他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第二天,齐小芳也找到了刘大强。她拉着丈夫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语气温柔而坚定:“大强,你别一个人硬扛。我还有积蓄,我妈那边也说了,她还有点体己钱,都能帮衬。咱们是一家人,有难处一起扛。”
连齐母也特意过来,对女婿说:“大强,放宽心。小芳有手艺,等孩子生下来,她还能回机械厂。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也能帮你们带孩子。天塌不下来。”
家人的理解和支持,像温暖的港湾,暂时安抚了刘大强内心的惊涛骇浪。但他依旧迷茫,车站扛包不是长久之计,纺织厂的未来一片黯淡,他的出路在哪里?
这时,齐小芳展现出了她超越普通女工的冷静和远见。她观察丈夫许久,又结合当下的情况,深思熟虑后,在一个晚上对刘大强说:“大强,你不能一直去车站扛包。那是吃青春饭,也挣不着大钱,更不是个正经出路。”
刘大强苦笑:“那我还能干啥?我就会修修纺织机。”
“不会可以学!”齐小芳目光炯炯,“你之前不是报了县里夜校的电工班吗?虽然因为厂里事多,断断续续的,但底子还在。我的意思是,你别管别的,就安心把夜校继续上下去,拼一把,把电工证考下来!”
“电工证?”刘大强有些茫然。
“对!”齐小芳分析道,思路清晰得让刘大强惊讶,“我琢磨了很久。你看,不管纺织厂将来怎么样,不管国家怎么发展,哪个厂子能离得开电?电厂、变电站、各个工厂的电路维护,哪一样不需要电工?这是个技术活,越老越吃香,走到哪儿都饿不着!”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我爹以前在电厂干过,你爸当年在纺织厂也管过动力科,跟电厂那边几个老师傅都熟。等你考下证来,咱们就豁出脸面去,找找这些老关系,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你弄进电厂去!哪怕从临时工干起也行!那才是正经八百的铁饭碗,比现在这半死不活的纺织厂强多了!”
齐小芳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刘大强眼前的迷雾。是啊,电!家家户户需要,工厂企业更需要!这是一个不会轻易被时代淘汰的行当。妻子不仅看到了眼前的困境,更为他规划了一条可以走得更远的路。
看着妻子因为怀孕而略显浮肿,却闪烁着智慧光芒的脸庞,刘大强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愧疚、敬佩和希望的暖流。他用力握住齐小芳的手,重重地点头:“小芳,我听你的!我去学!我一定把电工证考下来!”
家庭的温暖驱散了迷茫,妻子的远见指明了方向。刘大强不再去车站扛包,他重新拾起夜校的电工课本,白天在家照顾妻子,帮母亲做些家务,晚上就去夜校刻苦学习。他知道,肩膀上扛起的,不再仅仅是养家糊口的重担,更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儿子对未来的承诺。而这份承诺的背后,是三个女人——母亲、妻子和岳母,用她们的积蓄、智慧和毫无保留的支持,共同为他撑起的一片天。桐花巷的这个夏天,在刘家,充满了汗水与希望交织的奋斗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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