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与牵引绳传来的、代表着塔尔生命的沉重负担混合在一起，几乎要将凌弃的脊柱压断。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左肩的伤口，刺痛尖锐而清晰，提醒着他身体极限的濒临。脚下的碎石滩永无尽头，湿滑、松动，每前进一步都需要将木棍狠狠凿入石缝借力，才能将身后的拖橇拽过。地下河的咆哮是这无光世界里唯一的、永恒的背景音，单调、宏大，几乎要震碎耳膜，也淹没了其他所有细微的声响——包括他自己如风箱般粗重的喘息，以及身后叶知秋同样艰难的、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黑暗深渊里毫无意义，只有肌肉的酸痛、伤口的刺痛、和体力一丝丝抽离身体的空虚感，标记着时间的流逝。塔尔依旧昏迷，但握着金属块的手似乎不再那么冰冷，胸口微弱的起伏也还在继续。这大概是唯一的慰藉，也是凌弃还能咬牙拖动这沉重负担的唯一理由。
地势似乎在缓缓抬升，水流声虽然依旧震耳，但水势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湍急。空气变得更加湿冷，那股始终萦绕不散的硫磺与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似乎也变得浓郁了些，还掺杂进一种新的、难以形容的、类似于湿漉漉的兽皮和陈旧霉菌的味道。
凌弃忽然停下脚步，不是因为他听到了什么，而是脚下传来的触感变了。坚硬的碎石滩似乎走到了尽头，脚下变成了更加松软、粘腻的泥沙。他示意叶知秋停下，从腰间解下最后一小截特意保留的、用油布包裹的火绒和燧石。火折早已耗尽，这是最后的照明手段。他小心地敲击，几点火星溅落在火绒上，艰难地引燃一缕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火苗。光线昏暗，但足以照亮眼前。
他们似乎来到了地下河的一个拐角，河道在这里变得稍微狭窄，水流冲刷出一个小型的、被黑色泥沙覆盖的河心沙洲。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对岸的岩壁上，他们发现了一道狭窄的、倾斜向上的裂缝。裂缝中，有微弱的气流涌出，带着明显的、比周围更浓烈的硫磺气味，还隐约传来水流冲刷岩石的、不同于主河道的空洞回响。
是另一条支流？还是通风口？
更重要的是，在火光照耀下，凌弃看到裂缝入口附近的泥沙中，似乎有拖拽的痕迹，以及几个模糊的、非人类的足迹，与之前在雾区废墟见过的、巨型腐爪熊的爪印有些相似，但似乎要小一些。足迹很新，指向裂缝内部。
“有东西……刚进去不久。”凌弃低声道，声音沙哑。这意味着裂缝内可能有危险，但也意味着——有路，可能通向另一个空间，甚至……出口？
就在他凝神观察裂缝时，身后不远处的河面，忽然传来“哗啦”一声不同寻常的水响！声音不大，但在这相对平缓的河段足够清晰。
凌弃和叶知秋同时一惊，猛地转头。只见距离他们所在沙洲边缘数尺外的漆黑水面上，一圈圈异常的涟漪正在迅速扩散，水面下，一个模糊的、长条状的巨大黑影正无声无息地、迅捷无比地朝着沙洲方向滑来！黑影头部的位置，两点暗沉的红光在黑暗的水下亮起，冰冷、贪婪，紧紧锁定了他们！
是水里的掠食者！被他们的动静或者……血腥味引来的！
“小心水里！”凌弃厉喝，同时将手中即将燃尽的火绒奋力掷向那黑影袭来的方向！微弱的火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水中，瞬间熄灭，但也照亮了那东西刹那的轮廓——那是一条粗如人腿、长近两丈、浑身覆盖暗色滑腻鳞片、头部扁平、吻部生着短须的怪鱼！它张开的巨口中，匕首般的利齿在火光熄灭前反射出惨白的光。最诡异的是，它没有眼睛，只有额头上两个发光的红点，与雾中腐爪熊和哥布林眼中的红光如出一辙！
又是那种被“污染”的征兆！
怪鱼被火光惊扰，动作微微一滞，但旋即以更快的速度破水而出，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直扑向沙洲边缘、最靠近水面的叶知秋和拖橇上的塔尔！带起的腥风令人作呕。
叶知秋吓得脸色惨白，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没有后退——身后就是昏迷的塔尔。她尖叫一声，抓起沙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向怪鱼的头颅！
“砰！”石头砸在怪鱼坚硬的颅骨上，弹开，只留下一个白点。怪鱼吃痛，头颅一摆，粗壮的尾巴如同钢鞭般抽出，狠狠扫在拖橇边缘！
“咔嚓！”临时绑扎的拖橇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根皮索崩断，整个拖橇剧烈摇晃，向水中滑去！塔尔的身体在皮兜里猛地一歪，半个身子浸入冰冷的河水！
“塔尔！”叶知秋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抓住拖橇另一侧，用自己全身的重量向后拖拽。
凌弃在怪鱼出现的瞬间已扔掉了木棍，用未受伤的右手拔出了寒铁短棍。他看准怪鱼攻击叶知秋和拖橇后、身躯大部分露出水面的瞬间，强忍着左肩撕扯般的剧痛，足下发力，整个人如同绷紧后释放的弩箭，合身扑上！寒铁短棍 在他手中化作一道凝聚了所有剩余力量和破军九击精髓的乌光，不去攻击坚硬的头部，而是狠狠刺向怪鱼因扭身摆尾而暴露出的、靠近鳃盖后方的、相对柔软的侧腹部！
“噗嗤——！”
这一次，终于有了实质的触感！短棍深深刺入！滚烫的、带着浓烈腥臭和硫磺味的血液喷溅而出！怪鱼发出一声沉闷痛苦的嘶吼（像是水流急速通过鳃部的啸音），庞大的身躯在水中疯狂扭动挣扎，力量大得惊人，险些将凌弃拖入水中。
凌弃死死握住短棍，身体被带得踉跄，伤口迸裂，鲜血再次涌出。但他咬紧牙关，非但不退，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将短棍在怪鱼体内狠狠一绞！然后猛地拔出，带出一蓬血肉！
怪鱼遭受重创，那两点红光剧烈闪烁，变得明灭不定。它似乎终于感到了恐惧，不再纠缠，粗壮的身躯猛地一摆，甩开凌弃，拖着喷涌的血迹，仓皇地没入漆黑的深水之中，只留下一圈圈逐渐扩散的血色涟漪和浓烈不散的腥气。
战斗短暂而激烈。凌弃拄着短棍，单膝跪在冰冷的河水中，剧烈地喘息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带着血沫。左肩的包扎彻底被鲜血浸透，顺着手臂滴滴答答落下。刚才那一下扑击和角力，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
“凌弃！”叶知秋哭喊着，连滚爬爬地冲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拖橇被她刚才拼命拉住，总算没有完全滑入水中，但塔尔半边身子湿透，情况似乎更糟了。
“快……离开水边……进裂缝……”凌弃用尽力气说道，目光投向对岸那道透着硫磺气味的裂缝。水里可能还有别的怪鱼，或者刚才那条受伤的会引来更多同类。
两人用最后的气力，将浸水的拖橇和塔尔拖上沙洲，又拼死拖过不宽的河道（幸好此处水浅及腰，但冰冷的河水让凌弃的伤口痛如刀绞），终于抵达了对岸裂缝前。
裂缝比远处看起来更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黑黢黢的，硫磺味浓得呛人，水声回响从深处传来。但那些新鲜的、疑似野兽的足迹确实延伸进去。
没有选择了。凌弃示意叶知秋先进去探路，自己则用短棍和身体顶住拖橇前端，一点一点将其挪入裂缝入口。裂缝内起初很窄，但行进十几步后，豁然开朗，竟是一个葫芦形的、不算太大的洞穴。洞穴另一端，地下河的一条细小支流 从岩壁缝隙流出，在此形成一个不大的、热气蒸腾的水潭，水色浑浊，泛着黄白色，浓烈的硫磺味正是从此处散发。水潭边的岩石被热气熏得发黑，地上散落着一些野兽的骨骸和粪便。
最重要的是，在洞穴顶部，他们看到了裂隙透下的、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天光！虽然很高，很遥远，但那确实是自然光！而且，有隐约的、不同于地下河轰鸣的风声 从上方裂隙传来！
“是出口！或者至少能通到外面！”叶知秋激动得声音发颤。
凌弃也精神一振。但他没有放松警惕，洞穴内的野兽痕迹和这诡异的硫磺水潭都说明此处并非安全之地。他将拖橇安置在离水潭较远、相对干燥的角落，让叶知秋立刻检查塔尔的状况，自己则强撑着，在洞穴入口和内部几个关键位置布置了简易的绊索和预警机关（利用捡来的细小骨片和剩余的皮筋）。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着岩壁滑坐在地。叶知秋已经重新为塔尔处理了浸湿的衣物和伤口，用洞穴内找到的、相对干燥的苔藓垫在他身下，并将那枚持续散发着温热的金属块重新塞回他手心。她自己则用硫磺温泉水（小心测试后确认只是矿物含量高，毒性不大）清洗了凌弃肩头可怖的伤口，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料和洞穴内找到的、某种具有粘性的苔藓混合物重新包扎。
“我们必须在这里休息，恢复体力。塔尔不能再颠簸了，你也……”叶知秋看着凌弃惨白的脸和再次被鲜血浸透的肩膀，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凌弃点点头，没有反对。他的身体确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从怀中掏出那块暗金色金属块，握在右手，那稳定的温热似乎能稍微驱散一些失血带来的刺骨寒意。他又展开兽皮地图，借着顶部透下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仔细查看。
“我们现在的位置……可能在这里。”他指着地图上“心之门扉”标记点附近，那个三道波浪符号的边缘，“如果这硫磺水潭和上面的裂隙，代表一条通往山脉表层的热泉或气孔，那么我们或许离出口不远了。但前提是，我们能爬上去。”
他抬头看向那高不可攀、仅透微光的裂隙，至少有三四十丈高，岩壁湿滑，几乎没有着力点。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带着塔尔，根本不可能。
“会有办法的……先活下来，再想办法。”叶知秋低声道，不知是在安慰凌弃，还是安慰自己。
两人分了最后一枚蛋，默默咀嚼。硫磺水潭的热气在洞穴中弥漫，带来些许暖意，也带来了昏沉的睡意。极度的疲惫和重伤终于压垮了他们的意志。在布置了简易警戒后，凌弃和叶知秋背靠着背，坐在塔尔身旁，握着仅存的武器，在浓烈的硫磺气味和地下支流的潺潺水声中，陷入了半昏半醒、极度不安的短暂休息。顶部的微光渐渐黯淡，仿佛外面的天光正在消逝。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洞穴深处，硫磺水潭边缘的阴影里，几双闪烁着同样暗红光芒的小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这三个闯入的不速之客，尖利的爪子，轻轻刨动着温热的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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