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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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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空望着方城山麓的枫林已染上一层凄艳的绛红。夕阳斜照,将山峦的轮廓勾勒得如同卧伏的巨兽,而那些在秋风中摇曳的枯草,则像是巨兽脊背上衰败的毛发。一条由无数脚印践踏出的土路从远山深处蜿蜒而至,路上行进着的,是南阳境内最后一批成建制的黄巾残部。

这支队伍约六千余人,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沉默地行走着,脚步拖沓,扬起的尘土在夕阳的光柱中缓慢翻滚,带着一股绝望的疲惫。队伍中并非全是青壮,更多的是老弱妇孺。有白发老妪拄着木棍,每一步都走得颤巍巍;有妇人怀中抱着懵懂的婴孩,孩子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啼哭,很快便被淹没在沙沙的脚步声里;还有些半大的孩子,赤着脚,睁着空洞的大眼,茫然地跟着前方大人的背影。他们曾经是啸聚山林、震动天下的黄巾力士,如今,却只是一群失去了方向、只为求一口活命的流民。

引领这支队伍的,是两位身形挺拔、却同样面带风霜之色的年轻人——南宫晟与南宫璩兄弟。南宫晟年稍长,约莫二十七八,面容清癯,眉宇间原本应有的英气已被连日来的奔波与精神上的重压磨蚀殆尽,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悲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粗布直裾,外罩的皮甲上布满刀剑划痕,早已失去光泽。他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散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魄。弟弟南宫璩则显得更为激愤,他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鹰,不时扫过道路两旁远远围观的人群,那只按在腰间断刀刀柄上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的服饰更为杂乱,似是拼凑而来,袖口处甚至能看到干涸的血迹。

与他们并肩而行的,是一位身着玄色深衣,外罩浅灰色绨袍的年轻官员。他便是南阳郡都尉赵空。赵空并未骑马,也未乘坐彰显身份的马车,只是如同寻常旅人般,徒步走在南宫晟身侧。他的身姿挺拔,步伐沉稳,与周围黄巾残兵的踉跄形成鲜明对比。玄色深衣是汉代低级官吏常服,用料虽非极品,却也整洁挺括,与他腰间那柄形制古朴的环首刀一样,透着一股内敛的威严。他的面容算不得英俊,但线条分明,一双眼睛尤其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此刻却平静无波,只是默然地观察着这支沉默的队伍,以及道路两旁的一切。

道路两侧,远远聚拢着从宛县、冠军县乃至周边乡亭赶来的平民百姓。他们大多穿着葛麻衣物,男女老少皆有,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朝着这支曾经令他们闻风丧胆的队伍张望。目光中,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麻木的旁观,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好奇的怜悯。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汇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队伍上空。

南宫晟感受着这些目光,第一次觉得自己离这些他曾立志要拯救的“黎庶”如此遥远。昔日,他随大贤良师张角传道,看到的是一张张充满希望与热忱的脸庞;起义之初,万民景从,他们被视为打破这昏聩世道的救星。而如今,在这些百姓眼中,他们这群失败者,或许与带来灾祸的瘟神无异。战火虽非他亲手点燃,却因他们而起,席卷了这片土地,多少家园焚毁,多少生灵涂炭?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蟒蛇,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挺直了本就疲惫不堪的脊梁,仿佛想以此维系最后一点属于太平道“神上使”的尊严。

“看什么看!若非活不下去,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南宫璩终于按捺不住,朝着人群方向低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戾气。

人群被他这一吼吓得稍稍后退,议论声也瞬间低了下去,但那些目光并未移开,反而更多了几分惊惧与敌意。

赵空并未阻止南宫璩,甚至没有转头看他,只是目光依旧平视前方,用只有身边几人能听到的音量,淡淡开口,打破了兄弟二人之间凝重的沉默:“这些人,还有你们队伍里的许多人,籍贯混乱,或为流民,或为逃奴。借着这次机会,南阳郡府会为你们统一削去奴籍,重录平民户籍。”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南宫晟和南宫璩耳中,平淡得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南宫璩猛地扭过头,盯着赵空,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哦?如此说来,我们倒要感激涕零,叩谢赵都尉和孙太守的再造之恩了?”他的话语如同浸了冰碴,每一个字都透着不信任与抵触。

赵空终于侧过头,看了南宫璩一眼,眼神依旧平静,缓缓摇头:“感激?那倒不必。赵某与大哥,承受不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蜿蜒的队伍,以及远处那片依山而建、隐约可见轮廓的营垒,继续道:“这片能让你们暂且安身立命的土地,自然不会是凭空得来。”

他的话语引出了这片土地的来历。赵空的声音依然平淡,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南宫兄弟心中漾开涟漪。“这片地,位于方城山脚下,地势平坦,近水源,本是开国名将,建义大将军朱佑家族昔日的田产。朱家世代簪缨,曾显赫一时,奈何子孙不肖,家道中落,这份产业几经辗转,最终落入了襄阳蔡氏手中。”他微微抬手,指向营地方向,“如今,蔡德珪(蔡瑁)与庞文叔(庞季)连地契都带来了,手续俱全,童叟无欺。”

南宫晟沉默地听着,心中却是波涛暗涌。朱佑,那是光武皇帝云台二十八将之一,是辅佐刘秀重建大汉的功臣。如今,功臣之后的产业,却成了收容反贼的营地,这其中的历史轮回与讽刺意味,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蔡家,南阳乃至荆州首屈一指的豪族,竟舍得下如此血本?

“蔡家世代经商,盘踞荆襄,无利不起早。”赵空仿佛看穿了南宫晟的心思,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即便是蔡讽公(蔡家家主),也绝无可能将这般产业平白赠予孙建宇(孙宇)。当然,孙太守虽为一郡之长,亦无权将如此土地私相授受,馈予尔等。”

他话锋一转,将核心矛盾轻轻点出:“这份代价,眼下是由南阳太守府和南阳都尉府,也就是我和大哥,先行担下了。记得,南宫晟,你,以及你们太平道,欠我和大哥一个人情。”这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

南宫璩再次冷哼,别过头去,不愿再看赵空那仿佛掌控一切的脸。

南宫晟却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与衰草气息的凉气,反唇相讥,试图打破对方那令人压抑的平静:“原来权倾南阳的赵都尉,也有如此掣肘艰难之时?倒让我等败军之将,开了眼界。”

赵空闻言,脸上并未见愠色,反而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冬日里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他抬眼望向西边那轮即将沉入山峦的赤红落日,暮色开始浸染天穹,几颗寒星已在东方天际隐约闪烁。“天下事,天下人为之。在这煌煌大汉天宇之下,谁又不是漂泊无依的孤舟?即便是两千石的高官,置身于这盘根错节的豪族势力之中,亦不过是浪涛中的一叶扁苇罢了。”他的话语中,竟透出一丝与年龄、地位不符的苍凉与疲惫。

“南阳郡,豪族林立。蔡、蒯、黄、庞、习……各家姻亲相连,门生故吏遍布州郡。他们累世经学,世代出二千石高官,树大根深。”赵空的声音低沉下来,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我和大哥,区区两个依靠军功、机缘爬上来的两千石,无深厚家族根基,拿什么与这些盘踞此地数百年的庞然大物相比?有些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这番话,看似示弱,却让南宫晟心中一动。他原以为孙宇、赵空在南阳已然一手遮天,如今听来,其处境也并非表面那般风光。这让他对眼前这位年轻都尉的观感,复杂了几分。

赵空并未在意南宫晟的反应,继续道出他与孙宇商议后的安排:“大哥与我计议已定。为避免尔等太平道众、黄巾旧部再次沦为人奴仆,籍册混乱,受人欺压,已安排了一批郡府书佐,就在前方营地之中,为你们重新登记造册,编录户籍。这是让你们真正摆脱‘流寇’身份,成为大汉编户齐民的第一步。此事,需你们全力配合,安抚部众,如实申报,方可顺利进行。”

“编户齐民?”南宫晟咀嚼着这个词,脸上浮现出冰冷的讽刺,“然后呢?成了平民,明年便要开始缴纳算赋、口赋、更赋,服那无穷无尽的徭役?你如此好心,莫非是替朝廷预先圈养好待宰的羔羊,只等来年催科之时,再将我等逼上绝路?”他想起了那些在沉重赋税下破产,最终不得不硬而走险的昔日乡邻。

赵空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渐起的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赋税之事……眼下天下动荡,豫州、兖州黄巾尚未完全平定,凉州羌乱又起,朝廷府库空虚,明年南阳的赋税能否收上来,能收多少,尚在未定之天。”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经历了此番大变,朝廷……至少南阳郡府,总该吸取些教训,没道理立刻再次将刚刚安抚下来的你们,逼反。此事,我们还在等朝廷的回复。总之,有了正式的户籍,成了平民,总比身为逃奴、流寇,朝不保夕,要好过一些。”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土,打着旋儿扑向队伍。队伍中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赵空停下脚步,等风势稍缓,才继续前行,同时用更低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南宫兄弟猝不及防的话。

“另外,此前交战中被收缴的兵器,我已私下命令蔡德珪,在清点入库时,暗中为你们截留了一批。”他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晚月色尚可,“刀、矛、弓矢皆有,数量不多,但也足以武装数百人。你们若是心中不甘,觉得投降违背了大贤良师的理想与准则,待明年缓过气来,还想再反,也算有点准备,不至于手无寸铁。”

此言一出,南宫晟和南宫璩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猛地停下脚步,豁然转头,四道目光死死钉在赵空脸上。震惊、难以置信、疑惑、警惕……种种情绪在他们眼中交织翻滚。南宫璩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仿佛随时可能暴起。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代表朝廷来招安、镇压他们的都尉,竟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赵空对他们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神色依旧平静,甚至还抬手拂去了衣袖上沾染的一点尘土。“投降,尤其是穷途末路下的投降,总归是违背本心,令人心中不安,甚至感到屈辱。这一点,赵某与大哥,能理解。”他的目光扫过南宫兄弟,又掠过身后那些麻木前行的黄巾部众,“我们备下足以过冬的粮草,为你们整顿户籍,给予安身之地,甚至……私下留存军器,这便是我们目前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而毋庸置疑:“不过,铠甲,你们一件也不能留,没有余地。”

关于铠甲的限制,倒是在南宫兄弟的意料之中。铠甲,尤其是制式铁甲,在大汉军中亦属珍贵军资,寻常郡国兵都未必能齐备。汉律明令,私藏甲胄超过一定数量,即视同谋反,乃是诛三族的大罪。这条规则,森严如铁,即便是孙宇和赵空,也绝不敢触碰这条底线。赵空能私下允诺留存普通兵器,已属胆大妄为,冒了极大的政治风险。

短暂的死寂之后,南宫晟才从极度的震惊中缓缓回过神来,他盯着赵空,试图从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找出丝毫戏谑或阴谋的痕迹,但他失败了。赵空的眼神坦然而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既成事实。

“为什么?”南宫晟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这个年轻的都尉。

赵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迈步继续前行,淡淡道:“走罢,天色将晚,莫让营中之人久等。前方便是你们暂时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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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继续前行,气氛却因赵空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而变得愈发微妙。南宫兄弟沉默地跟在赵空身侧,心中波涛汹涌,不断揣测着孙宇和赵空真正的意图。是试探?是麻痹?还是另有所图?

不多时,队伍抵达了营寨大门。这座营寨倚靠方城山余脉而建,以粗大的原木搭建寨墙,墙头设有望楼,虽然略显简陋,但格局规整,防御设施一应俱全,显然曾是蔡家一处重要的庄园或私兵驻地。营寨大门洞开,仿佛巨兽张开的幽深大口。

而此刻,在营寨大门前,却肃立着一群与周围环境、与这支残兵败队伍格格不入的人。

为首者,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的老者。他头戴进贤冠,身着玄端素色深衣,宽袍大袖,腰束锦带,悬着一块青玉玉佩。虽未佩戴任何显眼官饰,但那股经由多年诗书浸润而沉淀下来的雍容气度,却让人无法忽视。他便是闻名天下的文宗、南州府学的祭酒,蔡邕蔡伯喈。

在蔡邕身后,跟着数位同样身着儒服、气度不凡的中年或老年文士,皆是南州府学中的名士或教师。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道文化的壁垒,与眼前这支充斥着困顿与草莽气息的队伍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蔡邕身侧,还站着两位身着正式官服的官员。一人年约三十,面容白皙,微有短须,身着黑色官袍,头戴介帻,腰悬铜印黑绶,神色间带着几分精明与审慎,正是南阳郡郡丞蔡瑁蔡德珪。他出身襄阳蔡氏,与蔡邕虽非同支,但同姓之谊,在此场合更显亲近。另一人年纪稍长,约四十许,面容敦厚,目光沉稳,乃是南阳郡功曹史庞季庞文叔,他代表着南阳本土的另一大豪族庞氏。

南阳郡都尉赵空亲自护送,郡丞蔡瑁与功曹史庞季这两位郡中核心佐吏携地契相随,如今更有名满天下的蔡伯喈率南州府学士人亲迎。这等阵容,几乎是给了张角和太平道天大的颜面。

南宫晟看到蔡邕的瞬间,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他早年游学之时,曾有幸在颍川听过蔡邕讲学,虽未正式拜师,却也执过弟子礼。此刻在此情此景下相见,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冠,越众而出,快步走到蔡邕面前,撩起衣摆,便要躬身行大礼。

“学生南宫晟,拜见蔡师。”

蔡邕并未让他完全拜下去,抢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稳稳扶住了南宫晟的手臂。老人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目光落在南宫晟写满风霜与疲惫的脸上,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惋惜与悲悯。

“不必多礼。”蔡邕的声音温和而沉痛,更显亲近,“一别数年,不想竟在此地相见,更不想……竟是如此光景。”

他扶着南宫晟的手臂,并未立刻松开,目光仿佛透过南宫晟,看到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辩才无碍的身影。

“张角……他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

蔡邕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怅惘,“原以为以他之才,纵有济世之心,亦当有更稳妥的法子……可惜了,他那般惊才绝艳,辩析阴阳,通达百家,天下能与之论道者寥寥……可惜,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提到恩师张角,南宫晟一直强忍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鼻尖一酸,眼眶瞬间泛红,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猛地低下头,紧咬着牙关,不让喉间的哽咽出声。恩师的理想,兄弟们的鲜血,无数信徒的牺牲,如今只剩下这残破的局面和未知的前路,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蔡邕的这番话,并非胜利者的嘲讽,而是源自同一层次对于天才陨落的真诚痛惜,这更让他感到锥心之痛。

蔡邕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叹息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元良,带着剩下的人,好好活下去。大贤良师的道,或许……换一种方式,也能留存于世。”这话说得隐晦,却带着一丝劝慰与指引。

一旁的蔡瑁和庞季,始终保持着官员应有的矜持与沉默。蔡瑁的目光偶尔扫过营寨和队伍,带着评估与算计;庞季则更多是观察着赵空与南宫兄弟的互动,面色沉稳,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空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场短暂的会面。他知道,蔡邕的到来,以及南州府学士人的集体出现,不仅仅是因为蔡邕与张角曾有私交,更是孙宇和他精心策划的一步棋。这象征着南阳士林,至少是其中开明一派,对此次招安的态度。这既是做给朝廷和天下人看的姿态——南阳并非一味剿杀,亦行招抚,彰显教化之功;也是做给这些黄巾残部看的——他们并非被当做猪狗般的俘虏,而是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士人”阶层的接纳(哪怕是表面上的),这有助于安抚他们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为后续的管理减少阻力。

“南阳郡上下,此番确是给足了面子。”赵空心中默念。这面子,是建立在实力、算计、妥协以及未来的风险之上的。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队伍的后方,那主要由老弱妇孺组成的散乱队列中,出现了一个本不应出现在此地的身影——南阳太守孙宇。

孙宇并未穿着彰显太守身份的官服,而是一身寻常的玄色锦缎深衣,衣料华贵,剪裁合体,将他挺拔修长的身形衬托得愈发冷峻。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如同幽影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支悲苦的队伍边缘。他那张向来冷静甚至堪称孤傲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倒映着眼前的景象。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对母子身上。

那是一个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妇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奔波劳碌,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她面色蜡黄,双颊凹陷,身上穿着一件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襦裙,头发枯黄,随意地用草绳扎着。她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她的右手紧紧牵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

男孩更是瘦弱得可怜,小小的身躯仿佛只剩下骨架支撑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大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却缺乏孩童应有的灵动与光彩,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他赤着双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脚底已满是泥垢与细小的伤痕。

孩子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仰起小脸,用稚嫩而虚弱的声音问道:“娘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妇人停下脚步,蹲下身,将孩子轻轻揽入怀中。她的动作温柔,声音却嘶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乖孩儿……我们换一个地方……睡觉。”

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继续问道:“那……爹亲呢?他打完仗,回到伏牛山,还能找到我们么?”

妇人身体猛地一颤,将孩子抱得更紧,仿佛要将那瘦小的身躯揉进自己骨子里。她低下头,脸颊贴着孩子冰凉的额头,良久,才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巨大的悲痛,低声道:“孩儿……爹亲他……走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没有说“死”字,或许是不忍,或许是在这乱世之中,对于“死亡”早已麻木,只是用“走了”来替代。但那语气中的绝望与哀恸,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刺痛人心。

孩子似乎并未完全理解,只是懵懂地“哦”了一声,将小脸深深埋进母亲的颈窝。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孙宇的眼中。

他那张如同万年寒冰般冷峻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动了一下。嘴角那惯常紧抿的线条,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虽然转瞬即逝,但他那双深邃眸子里,终究是掠过了一抹极淡的,名为“动容”的情绪。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一对母子的悲剧。他看到的,是这支队伍里,无数个类似家庭的缩影。是那个在攻城时,冒着箭矢滚木,只为抢回半袋发霉粟米而死在城下的老汉;是那个在战后清理战场时,发现的紧紧相拥、早已僵硬的母子尸体;是那些被遗弃在路旁,连哭泣力气都没有的婴孩……

天下大乱,黄巾军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席卷八州,看似声势浩大,要建立一个太平世界。可结果呢?张角身死,部众星散,他们最初想要拯救的黎民黔首,非但没有得到太平,反而付出了更为惨痛的代价。这些依附黄巾军的老弱妇孺,他们最初或许只是为了有一口饭吃,为了在苛政和战乱中活下去。可如今,他们依然挣扎在死亡线上,甚至失去了原本或许还能勉强栖身的破屋陋室,变得一无所有。

他们麻木地跟着南宫晟的脚步,走向这座未知的营垒。前方是生路,还是另一个形式的牢笼?是短暂的喘息之地,还是最终的埋骨之所?对他们而言,或许早已没有了意义。活着,仅仅是因为还没有死掉。

“天下……究竟有多少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又有多少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一个冰冷的问题在孙宇心中升起。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数月前,宛城攻防战最激烈的时候。那些被驱使攻城的流民,一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如同潮水般涌向城墙。他们眼中没有狂热,只有野兽般的求生欲望和对死亡的恐惧。他们拿着简陋的农具、木棍,甚至徒手攀爬。孙宇站在城头,冷静地指挥着守军放箭、投石、倾倒滚油。他记得很清楚,在那些疯狂进攻的人群中,他没有看到一个孩子。

当时并未细想,如今联系眼前景象,一个可怕的推测浮上心头——那些孩子去了哪里?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史书上那些冰冷的字眼,瞬间变成了可能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那该是怎样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即便是心志坚毅如孙宇,想到此处,背脊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

黄巾军的理想,大汉朝的秩序,在这赤裸裸的生存危机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问题的根源,究竟在哪里?是张角的煽动?是地方官吏的贪腐?是朝廷的苛政?还是这早已千疮百孔、积重难返的世道本身?

孙宇沉默地站在原地,玄色的衣袂在晚风中轻轻摆动。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与周围流动的悲苦人群形成了静止与流动的对比。他那颗习惯于谋划、算计、杀伐的心,此刻却被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沉重的情绪所包裹。那不仅仅是对眼前惨状的怜悯,更是一种对自身所作所为,对这混乱时局的深层叩问。

**第四章蔡讽的权衡**

就在孙宇于队伍末端陷入沉思的同时,距离营寨约一里之外的一处高坡上,静静地停着一辆装饰朴素却用料考究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马神骏非凡,显示着主人身份的不凡。马车周围,肃立着十余位身着劲装、腰佩利刃的健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马车车窗的帘布被一只苍老却稳定的手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双深邃、充满阅历与智慧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襄阳蔡家的当代家主,在南阳乃至荆州都有着举足轻重影响力的老者——蔡讽。

蔡讽年约六旬,头发胡须已然花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他头戴缁布冠,身着栗色绸缎深衣,外罩一件玄色貂裘,虽处野外,依旧保持着世家家主的雍容气度。他的目光,正远远地投向方城山下那座忙碌起来的营寨,以及那条如同受伤蚯蚓般缓缓蠕动的黄巾队伍。

在马车旁,侍立着一位年纪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容貌与蔡瑁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少了几分精明,多了几分浮躁。他是蔡瑁的弟弟,蔡瓒蔡茂圭。

蔡瓒看着远处那庞大的营地,以及自家兄长和庞季正在与那些“反贼”交接的场景,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满与肉痛之色。他忍不住转向车窗,低声道:“父亲,这片山林田产,虽非我蔡家核心产业,但面积广阔,水土丰茂,每年产出亦是不菲。如今就这么平白让了出去,我们蔡家付出了如此代价,却似乎什么实质性的好处都未得到,还要担着私通‘贼寇’的干系。这……值得么?”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与抱怨。在他看来,蔡家此次完全是做了一笔亏本的买卖。

蔡讽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并未收回,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稳而苍老,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茂圭,你看问题,还是太过肤浅。”

他顿了顿,缓缓道:“你可知道,若无孙建宇(孙宇)数月前料敌于先,提前加固宛城城防,囤积粮草,整顿郡兵,又以雷霆手段镇压城内可能的叛乱苗头,后果将会如何?”

蔡瓒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蔡讽继续道:“只怕宛城早已被黄巾军攻破。届时,黄巾军席卷南阳,烧杀抢掠,我蔡家在那宛城中的店铺、库藏、族人,以及在城外的诸多庄园、坞堡,又能保全多少?你可仔细看过河北传来的战报?冀州、幽州那些被攻克的郡县,太守、刺史身死,城中豪族被屠戮、财产被劫掠一空者,比比皆是!河北之地,豪族势力难道比我南阳弱么?”

蔡讽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蔡瓒心中的那点侥幸。他想起了那些触目惊心的战报,想起了黄巾军过处“玉石俱焚”的惨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背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确实,若宛城不保,整个南阳都将陷入浩劫,蔡家损失的可就不仅仅是这一处山林田产了。

“孙太守和赵都尉,是明白人。”蔡讽的语气带着一丝赞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们知道蔡家的力量,更知道在此乱世,需要借助蔡家的力量来稳定南阳。此次我们蔡家出力协助城防,供应部分粮草,又拿出这片地来安置降众,这份人情,他们记下了。只要孙、赵二人还在南阳主政,他们便不会,也不能轻易与蔡家翻脸。这,便是最大的好处——稳定与保障。”

他放下车帘,将目光收回,看向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况……孙建宇快成为你的妹夫了,之韵(蔡之韵)与他的婚约虽只是口头,却也已是双方心照不宣之事。既是一家人,又何必计较一时之得失?为难自家人,对他孙建宇又有何好处?”

提到妹妹蔡之韵与孙宇的婚约,蔡瓒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道:“父亲,孙宇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行事往往出人意表,绝非易于掌控之辈。他……真的会因一纸婚约,就被捆绑在我蔡家的战车上么?孩儿总觉得,此人非池中之物,未必甘心受人掣肘。”

蔡讽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他轻轻抚摸着手中的暖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才更值得支持。乱世已显,未来如何,谁又能说得准?蔡家需要的,不是一个易于掌控的傀儡,而是一个能在风浪中稳住船只,甚至带领船只驶向更广阔海域的强者。至于婚约……”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孙太守和赵都尉知道蔡家的力量,自然不会轻易与蔡家翻脸。何况……他快成了你妹夫,何必为难自家人?”

想起蔡之韵和孙宇的口头婚约,蔡瓒嘴角一咧,不置可否。

孙宇这样的人,可真不像是一个能用婚约捆绑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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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寨门前,短暂的会面已然结束。

蔡邕再次拍了拍南宫晟的肩膀,温言道:“营中已备下些许粥粮、柴薪与被褥,虽不充裕,亦可暂解燃眉之急。元良,好生安抚部众,若有难处,可遣人来南州府学寻我。”说罢,他又对赵空、蔡瑁、庞季等人微微颔首,便在几位学子的簇拥下,登上了停在一旁的牛车,缓缓离去。南州府学的其他士人也相继告辞。

蔡瑁和庞季则上前与赵空低声交谈了几句,主要是确认地契交接、营寨物资清点等具体事宜已安排妥当。蔡瑁的目光偶尔扫过南宫兄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但并未多言。庞季则显得更为圆融,甚至还对南宫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交接程序完成,蔡瑁和庞季也各自登上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开。热闹了片刻的营寨门口,很快又恢复了冷清,只剩下赵空、南宫兄弟,以及那支默默等待着的黄巾残部。

“进去罢。”赵空对南宫晟道,“营房已经划分好,按家族、乡里为单位,尽量安排在一起。书佐们明日便会入驻,开始登记户籍。今夜,让大家好生休息。”

南宫晟点了点头,回身望向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深吸一口气,用沙哑却尽量提高的声音喊道:“各位乡亲!前方便是我们暂时的安身之所!有序入营,不得喧哗抢夺!按之前分好的队列,依次进入!”

他的声音在暮色中传开,人群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来。人们默默地,如同汇入巢穴的蚁群,开始缓慢地通过那扇敞开的营门。

南宫璩狠狠地瞪了赵空一眼,率先带着一队青壮,走入营中,开始安排引导。

赵空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人流缓慢移动。孙宇不知何时,也已悄然来到了他的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两位南阳郡的最高长官,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暮色苍茫之中,看着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一点点融入那座依山而建的巨大营垒。

营寨中,逐渐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提前入驻的郡兵和杂役点燃的篝火和灯盏,为这冰冷的新“家”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光明与暖意。

风中,似乎传来了孩童因找到栖身之所而发出的、微弱的啜泣声,以及妇人低低的、安抚的哼唱。

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了方城山。远山如黛,近营如墨。繁星在天幕上渐次点亮,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注视着这人间的悲欢离合,兴衰荣辱。

南宫晟站在营门内,回望身后那两位逐渐融入夜色、如同山岳般沉默的玄色身影,又看向营中那点点星火,以及火光映照下,一张张麻木、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庆幸的脸庞。

他知道,投降不是结束,甚至可能不是真正的安宁。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太平道的理想,兄弟们的鲜血,这数千人的性命,都将成为压在他肩头,沉甸甸的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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