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渊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这第二大患，便是如今风头最盛，也最为危险的准噶尔部！”
杨海龙语气加重，带着明显的忌惮，
“其首领巴图尔珐台吉，年富力强，野心勃勃，手段酷烈。近年来，他东征西讨，已基本统一卫拉特蒙古诸部（漠西蒙古），吞并了衰落的叶尔羌汗国大部，控弦之士不下五万，且其中多有骁勇善战之辈。”
他特别强调了一点：
“此獠不同于以往只知弓马的蒙古首领，他极其重视火器与外交。学生有确凿情报，他已多次派遣使者与北方的罗刹国（沙俄）勾结，用皮毛、牲畜换取罗刹人的火枪、火炮，甚至聘请罗刹工匠指导铸造。其麾下已有一支装备了罗刹火铳的精锐部队，名曰‘珲台吉亲军’，不容小觑。其志绝不在区区西域，他常以‘重建大蒙古国’自诩，东向与我大明争天下，乃是其必然之选！”
“此外，”
杨海龙补充道，
“尚有苟延残喘的叶尔羌汗国残部，困守塔里木盆地南缘几座孤城，夹在准噶尔与和硕特之间，朝不保夕。以及更西面的哈萨克三部，与准噶尔是世仇，厮杀不断，但其内部亦不团结，难成大气。还有那布哈拉汗国等河中势力，距离尚远，暂且观望。”
介绍完各方势力，杨海龙总结道：
“元辅，如今西域之势，好比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和硕特与准噶尔为争夺蒙古诸部领导权及西藏影响力，矛盾日益尖锐。尤其是五世达赖年事已高，一旦……学生恐其转世之事，便会成为点燃这个火药桶的引信！”
“而其中，准噶尔部，便是那最不稳定、最具攻击性，也对我大明威胁最大的火星！”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巴图尔珐台吉绝不会坐视和硕特与大明过于亲近，他必然要寻找机会挑起事端，要么吞并和硕特，要么直接挑战大明的权威，以确立其西域霸主的地位。”
魏渊静静听完，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马鞍，半晌，才缓缓道：
“如此说来，和硕特是惊惧之鹿，可驱可诱；而准噶尔，则是出柙之虎，必有一战。关键在于，如何让这头猛虎，在我们选定的时间、地点，以我们期望的方式，撞入我们的陷阱。”
他目光深远地望向西方天际，那里，祁连山的轮廓渐渐模糊，更远处是未知的戈壁与群山。
“罗刹人……也把手伸过来了吗？”
魏渊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也好，新账旧账，或许可以一并清算。海龙，你这四年的辛苦，价值千金。接下来，我们要亲眼去看着这个火药桶，看看这引信，到底会先从哪里烧起来。”
对话至此，魏渊心中对西域的模糊认知已然变得清晰立体，一个以“抚和硕、战准噶尔、防罗刹”为核心的西陲战略，在他脑中初步成型。
是夜，队伍宿在永昌卫的一处隐秘据点，魏渊凭窗望着外面稀疏的灯火，思索着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以及杨海龙关于西北各个势力的分析，久久难以入睡。
西行的第七日午后，灼热的日头开始偏西，在地平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就在这片土黄色世界的尽头，一座庞大、黝黑的剪影突兀地矗立着，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镇守在绿洲与戈壁的最后边界。
那便是嘉峪关。
随着队伍渐近，关城的细节在昏黄的夕阳下一一呈现。
高达三丈的城墙由厚重的黄土夯成，表面布满风雨侵蚀的深刻沟壑，远远望去，自有一股苍凉厚重的威严。
那面高悬的“天下第一雄关”匾额，漆色斑驳，金箔剥落，却依旧倔强地宣示着往昔的荣光。
然而，当马蹄踏过关前那片硬实的沙土地，靠近到足以看清墙根细节时，一种破败感便扑面而来。
墙根下，耐旱的骆驼刺和芨芨草肆意丛生，几乎要没过人的脚踝，显然许久未曾清理。
巨大的城门虽然厚重，但边缘的木料已经出现裂纹，铁钉也锈迹斑斑。更触目惊心的是，几处雄堞（垛口）下方，赫然可见明显的纵向裂缝，如同丑陋的伤疤，仿佛下一刻就会有砖石松脱。
关门前，十余名守关兵士懒散地站着。
他们身上确实穿着新配发的靛蓝色棉甲，远看还算齐整，但走近了看，不少人扣袢松散，露出里面脏污的里衬，头盔也歪戴着，遮不住下面那张因长期懈怠而缺乏神采的脸。
有人抱着长矛，下巴抵在矛杆上打盹；有人三五一堆，对着排队等候通关的商队指指点点，目光在那些蒙着面纱的胡女和满载货物的驼队间逡巡，嘴里说着粗俗的笑话，引来同伴一阵哄笑。
他们的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慵懒，与西安大营里那些目光如电、腰背挺直的新军精锐判若云泥。
轮到魏渊一行人上前。
牛金牵着马走在最前，他那铁塔般的身形和腰间那柄明显超出寻常制式、带着血腥煞气的阔刃雁翎刀，立刻让几个闲聊的兵士收敛了笑容，下意识地挺了挺腰。
杨海龙上前，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盖着西安府和督查行署双重印信的商队通行文书，语气平和：
“军爷，我等是往哈密贸易的商队，这是路引文书。”
那负责查验的队正，是个脸颊带着高原红、眼神油滑的中年汉子。他接过文书，却没有立刻翻开，反而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魏渊这一行人。
他们的马匹实在是太神骏了，尤其是魏渊胯下那匹通体乌黑、四蹄如雪的“乌云踏雪”，以及牛金那匹肩高体壮的河曲马，都是万中选一的良驹，引得周围几个兵士也投来贪婪的目光。
队正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随手翻了翻制作精良、用印清晰的文书，目光却始终在几匹好马上打转。
他拖长了声调，带着几分刻意的刁难：
“往哈密？这兵荒马乱的，你们这商队……人马倒是精悍啊？带的什么货？打开看看！”
他身后一个瘦高个兵痞，仗着几分酒意，嘿嘿笑着就伸手想去摸“乌云踏雪”油光水滑的脖颈，嘴里不干不净：
“这马可真不赖，比咱守备老爷的坐骑还神气……”
他的手还没碰到马鬃，一直沉默如影子般的赵信，目光骤然一冷，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那兵痞。
与此同时，牛金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冷哼，如同虎啸前的低吼，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微微一绽。
那兵痞的手僵在半空，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他，让他汗毛倒竖，酒意醒了大半，讪讪地缩回了手，躲到了队正身后。
队正也是心头一凛，他久在边关，眼力还是有一些的。
这群人看似商旅，但那份沉静如山岳的气势，尤其是那个一直没开口、被隐隐护在中间的青衫人，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神，绝非寻常商贾能有。
他掂量了一下手中分量十足的文书，又看了看对方护卫腰间那明显不是摆设的兵刃，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干笑两声：
“咳……原来是西安府关照过的商队，失敬失敬。”
他胡乱在文书上划了个押，递还给杨海龙，挥挥手，
“放行，放行！祝各位老板一路顺风，财源广进！”
他甚至不敢再去看那几匹让他心痒难耐的骏马，催促着手下赶紧推开那吱呀作响的沉重关门。
魏渊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队正和周围松懈的兵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轻轻一夹马腹，“乌云踏雪”迈着稳健的步伐，踏入了关门的阴影之中。
身后，是依旧喧嚣而松懈的关防，面前，是真正未知的西域。
这道象征着隔绝与防守的关门，在他眼中，已然成为亟待打破的陈旧符号。
魏渊默不作声，随着队伍穿过那幽深的门洞，仿佛穿越了一道分隔两个世界的界限。
他径直登上了高大的城楼。
戈壁的晚风带着砂砾，吹动他的斗篷，猎猎作响。
极目西眺，是无边无垠的瀚海，黄沙与砾石蔓延至天际，落日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正缓缓沉入那片苍茫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辽阔与荒寂扑面而来。
他站立良久，身后是依稀可闻的、关城内传来的些许嘈杂人声，面前是沉默而危险的未知。
一股复杂的心绪在他胸中激荡。
“汉武据之以隔阂羌胡，大明守之以限隔华夷……”
魏渊低声吟诵，声音融入风中，带着一丝沉重的慨然，
“数百年来，此关便是华夷之界，守成之志，凝聚于此。然则，一味地隔绝、防守，以求偏安，终非久安之策，亦非强盛之道！”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断与超越时代的视野：
“真正的雄关，不应仅仅是隔绝内外的壁垒，更应是帝国力量向外延伸的基石，是挺进未知的桥头堡！此关之责，不在于如何巧妙地将敌人挡在外面，而在于如何确保帝国的意志、文明的辉光、以及承载着财富与交流的商旅，能沿着这条古老的通道，安全、顺畅、有力地通往西方，直至世界的尽头！”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看向如同幽影般侍立在侧的赵信，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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