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立刻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硬皮笔记本和炭笔,凝神以待。
“着令兵部及陕甘军区,”
魏渊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蕴含着即将发布的权威,
“限期三个月,彻底整顿嘉峪关及玉门、阳关等沿线所有关隘防务!汰弱留强,所有老弱、懈怠、不合新军标准者,一律清退补充!加强日常操练,尤其是火器射击与野外生存,更新部分老旧装备,我要看到一支真正能战、敢战、胜战的边关雄师!”
他略一停顿,继续下达更具战略眼光的命令:
“另,即刻在此嘉峪关,设立‘西域贸易稽查司’,直属中央内阁商部及枢密院双重管辖!其主要职责:一,保障通往西域商路之安全,有权征调附近驻军清剿马匪;二,对所有出入关之货物,依新颁布之《西域贸易税则》征收关税,充实国库;三,严格稽查违禁物品出入,尤其是军械、硝石、堪舆图册等!务必将此西域经济之命脉,牢牢掌控于帝国手中!”
“是!师父!”
赵信笔下如飞,迅速记录完毕,复述一遍确认无误。
他深知,这道命令一旦发出,将彻底改变嘉峪关乃至整个大明西陲的战略定位。
魏渊最后看了一眼那缓缓沉入地平线的落日,以及关外那片笼罩在暮色中的神秘土地。
“闭关自守,只会固步自封。唯有打开大门,迈步出去,方能海阔天空。这第一步,就从重塑此关开始吧。”
他的身影在城楼上显得愈发挺拔,目光坚定地投向西方,那里,将是他下一段征程的起点。
穿过令人筋疲力尽的戈壁瀚海,当那片依靠党河水源滋养的绿洲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整个队伍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踏入敦煌城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人心情复杂。
城池远比想象中要残破、萧条。土坯垒砌的城墙多处坍塌,如同老人残缺的牙齿。
城内房屋低矮,街市冷清,往来的行人面色黧黑,眼神中带着边地民众特有的麻木与坚韧。
驼铃声依旧偶尔响起,却再难见当年“华戎所交,一都会也”的盛况。
风吹过敦煌城空旷的街道,卷起黄色沙尘,打着旋儿扑向残破的土坯墙。
几头瘦骨嶙峋的骆驼卧在街角,反刍着干草,更添了几分繁华落尽后的凄凉与寂寥。
魏渊的目光掠过这座昔日丝路明珠的衰败景象,心中唏嘘,但他此行的目标并非这座城池本身。
他未作停留,只在城中补充了些清水和干粮,便向一位本地人打听莫高窟的方向。
“千佛洞?”
那被问路的老者脸上露出些许茫然,随即指了指东南方向,“顺着干河床走,能看到一片沙山,洞窟就在那山崖上……唉,早就荒废啦,没什么看头喽,只有个老糊涂的慧明法师还守着,劝都劝不走……”
谢过老者,队伍沿着几乎完全干涸、只有河心些许湿气的党河古河道前行。
脚下是松软的沙地和滚圆的砾石,视野所及,是一片土黄色的世界。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砾岩悬崖赫然出现在眼前。
崖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洞窟,远远望去,真如一个被遗弃的巨型蜂巢。
然而,眼前的景象更让人心痛。
许多洞窟的入口已被流沙掩埋了大半,只露出黑黢黢的、如同叹息般的洞口。
通往上层洞窟的木质栈道大多已经腐朽、断裂,悬在半空,像垂死的肢体。
整个山崖在风沙的侵蚀下,显得无比破败、寂寥,充满了被时光遗忘的落寞。
唯有不远处,鸣沙山那优美的曲线在阳光下绵延,山脚下那弯奇迹般的月牙泉,依旧顽强地荡漾着碧蓝的波光,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的变迁。
在崖壁下一个极其简陋、几乎要被沙土埋没的土屋前,他们找到了那位“老糊涂”的慧明法师。
老人瘦骨嶙峋,背脊佝偻得厉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色僧袍,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一双老眼却出乎意料的清澈、沉静,仿佛能洞穿岁月。
他正慢悠悠地清扫着门前几乎扫不尽的沙土。
“阿弥陀佛。”
见到魏渊一行人,老僧停下动作,单手执礼,声音沙哑却平和,
“诸位施主,来此荒僻之地,有何贵干?”
魏渊上前,恭敬地还了一礼:
“老师父,我等从中原而来,听闻此乃佛教圣地,特来瞻仰遗迹,感受先人智慧之光。”
老僧慧明浑浊却清澈的目光在魏渊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身后气质不凡的牛金、杨海龙等人,缓缓道:
“圣地……早已是过往云烟了。风沙埋了路,也埋了人心。如今,只剩些残破的影子,和贫僧这个不肯离去的老朽了。”
他叹了口气,却还是颤巍巍地拿起一盏积满尘垢的油灯,
“既然施主有心,便随我来吧,小心脚下。”
在慧明法师的引领下,魏渊举着那盏被点燃后光线依旧昏暗的油灯,弯腰钻入一个位置较低、尚可进入的大型中心柱式洞窟。
“小心门槛,此处多年前被流沙堵过,清理得不易。”
老僧在一旁提醒,声音在狭窄的入口处回荡。
当魏渊完全直起身,将油灯举高时。
刹那间,斑斓的色彩撞破了千年的黑暗!
灯光虽弱,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惊扰了沉睡的历史,激起了绚烂的涟漪。
正壁巨大的佛龛内,佛陀结跏趺坐,虽金箔剥落,泥塑的手臂亦有残损,但那低垂的眼睑、微翘的嘴角,依旧散发着慈悲与庄严,静静地俯视着闯入者。
两侧的菩萨、弟子、天王、力士,形态各异,衣袂仿佛仍在隋唐的暖风中飘拂流转,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丰腴与华贵。
环顾四壁,更是令人震撼!
婀娜的飞天姿态万千,或翱翔于天宇,散花奏乐;或反弹琵琶,翩然起舞,那轻盈的飘带如云如雾,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墙壁的束缚,凌空飞去。
下方,是浩浩荡荡的出行图、本生故事画,以及那些出资开凿洞窟的供养人行列。
他们身着圆领官袍、翻领胡服、曳地长裙,面容虔诚,题写着姓名与祈愿的墨迹虽已淡去,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时空的信仰与热忱。
汉风的雄浑,西域的诡丽,在这里水乳交融。
“这……这是……”
饶是见多识广的杨海龙,此刻也震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老僧慧明靠在一根斑驳的壁画柱旁,看着他们震撼的表情,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既有守护者的自豪,也有无尽的落寞。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一幅描绘商队在沙漠中前行的壁画,声音带着追忆:
“看那里……当年,驼铃响彻云霄,各国的商队、僧侣、使节,就像这画上一样,从这里经过,带来远方的珍宝,也带来不同的经文和技艺……那时,这里的灯火,日夜不息啊……”
魏渊深吸一口气,洞窟内阴凉而带着尘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他却仿佛嗅到了历史的芬芳。
他抚摸着冰冷岩壁上那些斑驳却灵动的线条,感受着那早已冷却的色彩下蕴含的磅礴生命力。
“看看吧……”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响起,带着无尽的沧桑,也带着一种逐渐升腾的决心,
“这里,曾是世界交汇之地,是万邦来朝的文明十字路口!丝路驼铃,梵音佛唱,那是何等开放、何等自信、何等辉煌的气象!”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如同手中的灯盏,照亮了这昏暗的千年洞窟,也照亮了他心中宏大的蓝图:
“我们不能只做这辉煌历史的凭吊者!前人能筚路蓝缕,凿空西域,开万里丝路,我辈为何不能?”
他的声音愈发激昂,在这曾经汇聚了世界声音的洞窟里,发出了属于新时代的宣言:
“我们不仅要恢复旧观,更要超越前人!要让大明的龙旗,再次飘扬在比汉唐更遥远的西方!要让华夏之声,伴随着新的商队与舰队,响彻寰宇,让这片土地,不,让这个世界,重新记住东方的名字!”
老僧慧明怔怔地看着魏渊,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他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佛号,仿佛看到了某种轮回与希望。
这一刻,魏渊的雄心壮志,与这千年石窟的辉煌过往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杨海龙、赵信等人,无不感到心潮澎湃,一股开创历史的使命感油然而生。这颗被重新点燃的火种,即将以不可阻挡之势,燎遍西域,直至世界的边缘。
汉风的雄浑,魏晋的飘逸,隋唐的绚烂,西域的奇诡,各种艺术风格在此交融,凝聚成这惊世骇俗的壮丽。
这里,曾汇聚了来自长安的士子、于阗的画师、龟兹的乐工、粟特的商贾,梵音与秦腔共鸣,香料与墨香交织。
魏渊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岩壁上那些斑驳却依旧生动的线条,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画师笔尖的温度,能听到丝路上驼铃的回响,能嗅到八方来客带来的异域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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