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在准噶尔的强势运作下,一位来自康区理塘、据说出生时伴有“天降花雨”异象的幼童被推上前台。
巴图尔珐台吉公然指责和硕特找到的灵童是“被权势玷污的伪劣品”,并宣称康区灵童才是“真正的佛陀转世”。
拉萨的天空,依旧蓝得纯粹,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然而,在这片神圣的日光之下,空气中却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火药味,仿佛只要一点火星,就能将整座圣城引爆。
当巴图尔珐台吉派遣的庞大使团抵达拉萨郊外时,大地都在铁蹄下微微震颤。
这绝非单纯的宗教队伍,而是一支武装到牙齿的准军事力量。近百名最骁勇的准噶尔骑兵,身着镶铁皮的皮甲,腰佩弯刀,背负强弓,他们眼神凶悍,队列森严,护卫着核心的几辆马车。
马车里,除了那位被宣称来自理塘的“灵童”,还有几位面色复杂、或被迫或自愿依附于准噶尔的高僧——他们来自安多、康区,甚至是格鲁派内部一些失意或别有企图的人物。
使团在拉萨城外扎营,其营地布局暗合兵法,哨探放出十里,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
那位领军的准噶尔将领,名唤巴特尔,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
他策马来到城门附近,甚至没有下马,用马鞭指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和硕特士兵,声音如同破锣般响彻云霄:
“听着!我等奉珲台吉之命,护送真正的佛陀化身前来!尔等若执迷不悟,拥立伪童,便是亵渎佛法,背叛黄教根本!我准噶尔数万铁骑,已磨利刀剑,备足弓马,为护持正法,不惜踏平这拉萨城!”
狂言裹挟着威胁,在高原稀薄的空气中肆意传播。
拉萨城内,早已不是佛国净土。
支持固始汗和“拉萨灵童”的蒙古贵族、僧侣及其信众,与支持准噶尔和“理塘灵童”的另一派势力,形成了泾渭分明、怒目相视的两个阵营。
八廓街,这条最神圣的转经道上,往日虔诚祥和的气氛荡然无存。
两派的信徒相遇,不再是合十行礼,而是互相怒视、推搡、斥骂。
“你们这些准噶尔的走狗,带着刀兵来玷污佛土!”
“固始汗老糊涂了,找来的不过是权贵的傀儡!理塘的灵童才有真正的佛光!”
冲突从口角迅速升级。
在大昭寺广场前,双方由推搡演变为拳脚相加,石块在空中乱飞,木棍和转经筒成了武器。
一场大规模的械斗眼看就要爆发,维持秩序的僧兵和蒙古士兵奋力冲入人群,试图将双方隔开,场面极度混乱,惨叫和怒吼声取代了梵唱。
店铺纷纷关门,百姓惊慌躲避,孩童的哭声在压抑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神圣的布达拉宫脚下,红宫与白宫依旧巍峨,但宫墙之下,不再是磕长头的信众,而是剑拔弩张的武士和激动的人群。
诵经声并未完全消失,但与争吵声、兵甲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诡异而不祥的交响。
每一个生活在拉萨的人,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还是最底层的牧民,都清晰地感受到:战争,从未如此接近。
固始汗在甘丹颇章内,能清晰地听到宫墙外传来的喧嚣。他脸色铁青,握着座椅扶手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
他面临的不仅仅是外部准噶尔的军事威胁,更有内部因此事而加剧的权力分裂和人心浮动。
巴图尔不仅派来了军队,更送来了一把插向和硕特统治根基的软刀子。
整个拉萨,就像一座被架在干柴堆上的宫殿,准噶尔的嚣张气焰是火把,内部的纷争与恐惧是助燃的烈油。
那根能点燃一切的引信,似乎已经咝咝作响,燃烧到了末端。
高原清澈的空气中,危机感凝固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和平的帷幕,已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血色的裂口。固始汗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年事已高,内部子嗣暗斗不休,外部准噶尔大军压境的威胁迫在眉睫。
他赖以统治西藏的“蒙藏共治”格局,因这场灵童之争,已然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他深知,单凭自身力量,已难以应对巴图尔珐台吉这头咄咄逼人的猛虎。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东方,投向了那个刚刚与他秘密联络,并表示愿意提供支持的大明王朝。
魏渊一行此时已进驻到青海湖以西、祁连山脚下的一处隐秘据点。
此地位置绝佳,既可远眺青藏高原的连绵雪峰,又能通过快马与信鸽,迅速接收来自西域、拉萨乃至河西走廊的情报。
据点外观看似一个半农半牧的小庄园,实则内外都有黑衣卫精锐把守,戒备森严。
几乎在同一日,两位来自不同阵营、肩负着重大使命的秘密使者,历经艰辛,穿越荒原与山地,先后找到了这处看似不起眼,却可能决定西域命运的庄园,请求谒见“大明皇帝陛下的钦使”。
简陋却肃穆的堂屋内,只点着几盏牛油灯,光线昏黄,将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土墙上,随着火焰微微晃动。
魏渊一身寻常的青衫,坐在主位,面色平静如水。杨海龙与赵信分立两侧,如同他的影子。
首先被引进来的是和硕特汗廷的使者。
走在前面的是心腹老臣鄂齐尔。
他一进屋内,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端坐的魏渊和两侧的随从,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中的不安。
他步履略显蹒跚,脸上带着被风沙和焦虑刻画的深深皱纹,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疲惫,甚至有一丝惊弓之鸟般的惶然。
跟在他身后的,是格鲁派格西桑结嘉措,他手持念珠,指尖发白,努力维持着高僧的镇定,但那紧抿的嘴唇和低垂却不时快速抬起的眼帘,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二人来到堂中,距离魏渊五步之外,竟不约而同地停下,然后齐齐躬身,行了一个极为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大礼。
鄂齐尔的腰弯得很深,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与急切:
“尊贵的天朝钦使在上,外臣鄂齐尔(桑结嘉措),奉我主固始汗之命,叩请皇帝陛下圣安,拜见钦使大人!”
鄂齐尔双手高高举起,如同托着千斤重担,将一封盖着醒目汗王金印的信函呈上,信函的蒙汉文字依稀可见。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钦使大人,此乃我汗王亲笔手书。那准噶尔的巴图尔,背弃盟约,如同豺狼,悍然派兵干涉我西藏内政,其铁骑已陈兵边境,兵锋直指青海,其意不仅要吞并我部,更是要颠覆黄教法统,玷污佛法之纯洁啊!”
他言辞恳切,几乎声泪俱下,
“我汗王一向倾慕天朝,愿为陛下守此西陲藩篱。如今危在旦夕,恳请天朝上国念在往日情分,为我等做主!承认拉萨寻得的灵童为正统,若……若准噶尔狼子野心不退,乞求陛下垂怜,赐予些许庇护与支援,我部和硕特上下,永感天恩!”
字里行间,那份将生存希望完全寄托于大明的无助与急切,表露无遗。
待和硕特使者被客气而坚决地引去偏厢休息后不久,堂屋内的气氛陡然一变。
准噶尔汗廷的使者到了。
为首的是武将多尔济,他昂首阔步而入,厚重的皮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腰间的弯刀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他面容倨傲,下巴微抬,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端坐的魏渊,扫视之间,带着审视与不屑,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跟在他身后的喇嘛哈尔丹,则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灵活地打量着屋内陈设和每一个人,像是在评估价值与弱点。
与前者的谦卑形成天壤之别,多尔济只是随意地抱了抱拳,微微欠身,幅度小得近乎无礼。
他甚至没有等魏渊开口,便单手递上一封书信,语气生硬:
“我,准噶尔珲台吉麾下将军多尔济,奉我主之命,来见大明使者。”
他省略了所有敬语,直截了当,
“这是我主巴图尔珲台吉的书信。我主乃卫拉特蒙古之共主,黄教真正的护法金刚!西藏事务,自然该由全体蒙古王公及有道高僧共议决断!和硕特的固始汗,年老体衰,昏聩无能,早已不配统领青藏,护持黄教!”
一旁的哈尔丹适时上前一步,脸上堆起虚假的笑容,语气却同样强硬:
“钦使大人明鉴,我准噶尔寻得的灵童,佛光普照,方是真正佛陀化身。还请天朝顺应天命,明辨是非,承认我方灵童。同时,开放甘州、肃州乃至更多边市,让我准噶尔商队得以自由往来,互通有无,此乃两家之利也。”
多尔济不等魏渊反应,向前踏出半步,手按在刀柄上,声音陡然转厉:
“话已带到!若天朝不察,一意偏袒那昏聩老儿……”
他冷哼一声,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为护持清净教法,我准噶尔数万勇士的刀兵,恐怕就不得不与‘不明事理’之人,好好相见了!”
两位使者,两种极致的态度。一方是谦卑乞援,几近摇尾乞怜;另一方是傲慢威胁,俨然反客为主。
他们将青藏高原的矛盾与危机,毫无保留地摊开在这位“大明钦使”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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