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夜空,星辰仿佛都凝固在布达拉宫巍峨的剪影之上。
宫墙之内,气氛远比外界所能窥探的更加凝重、压抑。
在重重护卫把守的密室内,仅有数支牛油蜡烛燃烧着,光影在绘有佛教壁画的墙壁上剧烈跳动,映照着两张决定高原命运的脸庞。
大明秘密特使杨海龙,身着深色便服,风尘仆仆却目光如炬,端坐在铺着藏毯的卡垫上。
他的对面,正是和硕特部的实际统治者,固始汗。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王者,此刻眉宇间缠绕着难以化开的忧虑,但他腰杆依旧挺直,维持着草原雄主最后的尊严。
“大汗,”
杨海龙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密室内清晰可闻,
“我皇陛下,及元辅魏公,素闻大汗雄踞西陲,护教安民,心向中央,功在社稷。特命本使,前来致意。”
他展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虽非正式圣旨,但其象征意义不言而喻。
他清晰而有力地宣读了对固始汗的褒奖,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固始汗的心上。
当读到“认可大汗所寻灵童,为五世达赖喇嘛唯一合法转世,将于吉日,遣使持节,正式册封,赐金印、诰命”时,固始汗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一线生机后的如释重负。
他身边侍立的一位老喇嘛,更是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低声念了一句佛号。
“然而,”
杨海龙话锋一转,气氛瞬间再次收紧,
“准噶尔狼子野心,已露狰狞。空口承诺,无以御敌。”
他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轻轻推过矮几,停在固始汗面前。
烛光下,清单上的字迹清晰可见:粮食三千石、布匹五千卷、药材百担……这些固然是雪中送炭,但真正让固始汗瞳孔微缩的,是后面几行字——制式腰刀一千柄,强弓五百张,雕翎箭三万支,牛皮甲五百副。
这是足以武装一支精锐卫队的军械,是大明给出的、最实实在在的武力支持!
“大明王师,已克期陈兵嘉峪关外,铁甲数万,蓄势待发。”
杨海龙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只要大汗能稳住拉萨局势,肃清城内准噶尔细作,使其不能里应外合。届时,我大军西进,可断准噶尔东进之援路,为其侧翼之致命威胁!”
条件呢?
固始汗深知,天下从无免费的午餐,大明慷慨支持的背后,必然有着沉重的价码。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杨海龙:
“皇帝陛下和魏公,需要我做什么?”
杨海龙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
“请大汗再奉称臣表章,昭告天下,承诺和硕特部永为大明西陲藩屏,屏卫雪域。自此,青海、西藏事务,大汗仍总其成,但需接受大明皇帝之‘指导’,共御外侮。”
密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固始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清单上“牛皮甲五百副”的字样,内心波涛汹涌。
这意味着,他和他子孙后代的基业,将在法理上彻底融入大明的朝贡体系,换取生存与正统性。
是坚持即将被准噶尔吞噬的“独立”,还是拥抱大明换取生存与发展?
窗外的夜色最是浓稠,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
终于,固始汗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犹豫都已散去,只剩下决断后的清明与坚定。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沉重:
“如此,便依天使所言。”
他抬手示意,侍从立刻捧上笔墨和专用的印鉴。
两份分别用汉、蒙文字精心书写的秘密协议铺陈开来。
固始汗率先提起笔,在蒙文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郑重地盖上了他的汗王金印。
杨海龙代表大明,在汉文协议上签字用印。
当两份印章落下那一刻,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仿佛也为这历史性的结盟而震动。
青海和西藏的未来,大明与和硕特的联盟,就在这布达拉宫深处,摇曳不定的烛光下,由笔墨和印鉴,初步奠定。
然而,这份密约所带来的,究竟是期盼已久的和平,还是一场更加炽烈的风暴,无人能够预料。他们只知道,从这一刻起,西域的棋局,已经彻底改变。
几乎就在大明与和硕特部在布达拉宫的烛光下签下密约的同一时刻,远在准噶尔汗廷的金帐内,气氛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大明使者离去时那冰冷而倨傲的眼神,已经让巴图尔珐台吉心中窝火。
而当副使哈木兹连滚爬爬地闯入金帐,匍匐在地,用带着惊惧与愤懑的语调,添油加醋地复述了赵信的“咆哮”和那份措辞强硬到极点的外交照会时,整个金帐内的空气仿佛都被点燃了。
“……彼等明将言,‘天兵一到,尔等尽成齑粉’!那赵信甚至当场挥刀,斩断枪杆,视我准噶尔如无物!”
多尔济的声音带着颤抖,不知是源于当时的恐惧,还是此刻的羞愤。
“天兵一到,灰飞烟灭?”
巴图尔珐台吉一把抓过那份被摔在地上的国书抄本,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随即被滔天的怒火吞噬。
他额角青筋暴起,将抄本狠狠掼在地上,仿佛那就是魏渊和整个大明朝廷的脸面。
“魏渊小儿!安敢如此欺我?!”
这声怒吼如同惊雷,瞬间引爆了帐内所有准噶尔贵族和将领的情绪。
“狂妄!”
“明朝欺人太甚!”
“大汗!我们纵横西域,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一位性如烈火的万夫长猛地拔出腰间弯刀,刀尖直指东方,咆哮道:
“大明主力远在汉土,隔着千里戈壁瀚海,劳师以远,补给困难,有何惧哉!请大汗给我三万铁骑,必踏破嘉峪关,将那魏渊的头颅做成酒器!”
群情汹汹,复仇的火焰在每个准噶尔勇士眼中燃烧。
他们早已习惯了征服与胜利,大明的这份最后通牒,在他们看来不是警告,而是最赤裸的羞辱和最直接的挑战。
所有人都认定,明朝此举,是彻底倒向了他们世仇和硕特,并且要将准噶尔的崛起扼杀在摇篮之中。
巴图尔珐台吉胸膛剧烈起伏,但他毕竟是一代枭雄,极致的愤怒之后,是冰雹般冷峻的计算。
他抬手,压下了帐内的喧嚣,目光阴沉地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
“明朝……这是要逼我们动手啊。”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嗜血的寒意,
“他们以为陈兵关外,就能吓住我准噶尔的雄鹰?可笑!”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危机,但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大明如此明确的敌对态度,彻底断绝了任何缓和的余地,也让他麾下原本可能存在的犹豫派系彻底统一了思想。除了战争,已无路可走。
“既然明朝撕破了脸,率先亮出了屠刀,”
巴图尔珐台吉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压迫性的阴影,
“那就别怪我先下手为强!绝不能坐等明朝与固始汗那个老狐狸勾连完毕,我们必须在他们联盟稳固之前,抢占先机,夺取足够的战略纵深和资源!”
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位于准噶尔西南方向的叶尔羌汗国残余势力,像一块肥美的鲜肉,诱人而又脆弱。
直接攻击严阵以待的明军是愚蠢的,但吞并叶尔羌,既能迅速壮大自身,又能剪除侧翼的潜在威胁,更能以此试探大明的真正反应,一举多得!
一个大胆而残酷的决定在他心中瞬间成型。
他伸出粗壮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叶尔羌的位置上,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掷下的战斧:
“传令!集结所有勇士,大军西进,踏平叶尔羌!昭告四方,明朝背信,意图吞并西域诸部,我准噶尔为求自保,不得不联合盟友,共抗暴明!”
“呜——呜——呜——”
苍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瞬间响彻汗廷,打破了草原的宁静。早已枕戈待旦的准噶尔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各个营盘汹涌而出,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钢铁洪流,朝着毫无防备的叶尔羌席卷而去。
这场闪击战毫无悬念。
曾经雄踞天山南麓、掌控丝路南道要冲的叶尔羌汗国,此刻已走到了命运的尽头。
这个由察合台后裔建立的政权,在经历了初期的强盛后,如今深陷内忧外患。
汗室衰微,权臣当道,黑山派与白山派的教争撕裂着国家的凝聚力,使得曾经富庶的绿洲城邦如同一盘散沙。
当准噶尔的铁骑如同来自北方的沙暴般席卷而下时,叶尔羌这艘千疮百孔的旧船几乎没能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喀什噶尔,这座汗国曾经的都城,其厚重的土坯城墙在准噶尔集中使用的、仿制自罗刹的轻型火炮(又称“骆驼炮”)的持续轰击下,一段接一段地坍塌,扬起漫天烟尘。
曾经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城门在烈火中扭曲、崩碎。
头戴尖顶铁盔、身着厚重皮甲的准噶尔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缺口处汹涌而入。
城内,抵抗是零星而绝望的。
少数忠于汗室的将领和士兵在街巷间浴血奋战,但很快就被无情地淹没。
更多的则是惊慌失措的百姓和早已丧失斗志的守军。
马蹄践踏着散落的经卷和货物,弯刀的光芒在烟尘中闪烁,哭喊声、兵刃撞击声、以及胜利者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
皇宫被洗劫一空,积累了数十年的金银、珠宝、华丽的壁毯和珍贵的典籍被劫掠一空。
仓库里囤积的粮食、布匹、以及为战备而储存的铁料、硝石,尽数成为了准噶尔的战利品。
大量的人口,包括工匠、农民、学者,被驱赶着,如同牲畜般编入准噶尔的统治体系,或被贬为奴。
这场征服迅雷不及掩耳。
叶尔羌汗国庞大的躯体甚至来不及做出完整的痉挛,便已宣告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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