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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卷七到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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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吕使者情媾宦家妻 吴大守义配儒门女

有一首《念奴娇》词写道:

疏眉秀盼,向春风,还是宣和装束。贵气盈盈姿态巧,举止况非凡俗。宋宝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横荡,事随天地翻覆。一笑邂遁相逢,劝人满饮,旋吹横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旧日荣华,如今憔悴,付与杯中醁。兴亡休问,为伊且尽船玉。

这首词是宋朝使臣张孝纯在金将粘罕的宴席上,因所见所感而作。当年靖康之变,宋徽宗、钦宗被金兵掳走,不知有多少皇室宗亲、贵族子弟,被金兵如驱赶牛羊般掳往北方。那时真可谓是“内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到了金国,哪还管你是不是金枝玉叶,许多人都受尽磨难,处境凄惨。有些容貌出众、身怀技艺的,被豪门大户收为奴婢,这还算有了个安身之处,其余人被金兵驱来赶去,如同猪狗一般。

张孝纯奉命出使云中府,在大将粘罕的宴席上,见到一个吹笛劝酒的女子,听她说话是南方口音。张孝纯私下打听,才知道她竟是秦王的公主,被粘罕收作婢女。女子说完,忍不住痛哭流涕,张孝纯心中也满是伤感,于是写下了这首词。

后来,金人将宋钦宗迁往大都燕京。途中行至平顺州,在馆驿休息。当时正值七夕佳节,按照金国的习俗,官府会在驿馆中开设酒肆,任人买酒聚会。钦宗独自坐在内室,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只见一个金国老妇带着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在饮酒的客人席间,或唱歌、或跳舞、或吹笛,为客人斟酒劝饮。客人喝完酒后,会赏给她们一些银钱、食物,女子们拿到后,都交给老妇。老妇还常常嫌这个拿得少、那个拿得不够,对得到赏赐少的女子打骂。这老妇的行径,就和中原地区的老鸨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驿官派一个穿黑衣的小吏送来酒食,招待钦宗。当时钦宗穿着一身普通长衫,打扮得像个秀才,那老妇也不知道他就是从前宋朝的皇帝,只当他是普通客人,便派了一个吹横笛的女子到内室伺候。女子看到钦宗是南方人,心中顿时悲戚,吹笛时呜呜咽咽,不成曲调。钦宗问她:“我是你的同乡,你是东京哪家的女子?”女子向外面看了又看,不敢马上回答,直到老妇走远了,才低声说道:“我是百王宫魏王的孙女,先前嫁给钦慈太后的侄孙。京城被攻破后,我被金兵掳到这里,卖给粘罕府中做婢女。后来主母嫉妒,整天打骂我,又把我转卖给这个老妇。她带着我们这些女子,日夜在这里讨酒钱、食物,还规定了数量,要是讨不够,就要挨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官人也是东京人,想来也是被掳来的吧。”钦宗听了,心中悲痛,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暗自落泪,不忍再看,给了女子一些赏赐后,让她出去了。这个女子,就是张孝纯在宴席上遇到的那个。词中所说的“秦王幼女”,秦王是赵廷美之后,宋徽宗时改封为魏王,所以说秦王幼女,其实就是魏王的孙女。这样的凤子龙孙,遭此不幸,沦落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同情!

不过,这都是天下大乱时的事情,连皇帝都自身难保,这样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还有些在太平盛世、世代为官的人家,遭遇不幸后,也会家道中落。若不是遇到几个好人相助,恐怕很难摆脱困境。正所谓:

红颜自古多薄命,若落娼流更可怜!

但使逢人提掇起,淤泥原会长青莲。

话说宋朝时,饶州德兴县有个官员叫董宾卿,字仲臣,夫人是同县的祝氏。绍兴初年,董仲臣被任命为四川汉州太守,全家一同赴任。没想到董仲臣到任没多久,就死在了任上。他一家老小人口众多,路途遥远,为官积攒的钱财又不多,一时之间无法回乡,只好在当地租了房子暂时居住。

董仲臣的长子董元广,也是祝家的女婿,他凭借祖上的荫庇,还未正式调任官职,此时就在汉州为父亲守孝。三年孝期满后,董元广打算告别母亲和兄弟,带着妻子儿女前往京城,听候调遣。等补了官职,看地方情况如何,再考虑接全家团聚。可还没出发,他的妻子祝氏又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董元广就在汉州娶了一个富家女子为继室,随后带着妻女一同前往临安补官,被任命为房州竹山县令。竹山县地方狭小,而且路途遥远,他没办法去四川接家人,只能和妻女在县衙中生活。

过了三年,董元广任期满了,又要进京。这次他带着家眷东下。路上,有一艘船和他们的船停靠在一起,船上也有一位官员,是四川人,姓吕,大家都称他为吕使君,他也是去临安办事的。这位吕使君年轻潇洒,相貌英俊,虽然身为官员,却有着文人雅士的气质。两艘船靠在一起后,双方相互问候。吕使君得知董家船上是往日汉州太守的儿子,他曾是董太守治下的百姓,便前来拜访。董元广说起自己的亲属还在汉州居住,又提到继室也是汉州人,两人越聊越亲近,都觉得彼此有通家之谊。大家都觉得在旅途中能这样相遇,实在是有缘,心中都很高兴。

大凡出门在外的人,长途寂寞,巴不得能结交些朋友,有个照应。更何况两人都是官员,身份地位相当,往来就更加方便了。此后,两家你来我往,不是董家人到吕使君船上,就是吕使君到董家船上,一起饮酒聊天,几乎每天都相聚,就算是骨肉至亲,相处起来也不过如此,这在官员出行途中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董家船上却有一个人因此动了心思。这个人是谁呢?正是竹山县令董元广的继室夫人。原来,董元广的这位继室并非初婚,她先前曾嫁给一个武官。因为她容貌艳丽,生性不安分,武官对她十分宠爱,尽力讨好她。可过度放纵,武官的身体被拖垮,一病不起,最终去世。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哪里耐得住寂寞?想要改嫁,可当地的人听说了她的名声,没人敢娶她,所以她才愿意嫁给外地人,这才嫁给了董元广。可董元广生性懦弱,在夫妻相处上更无法满足她。她内心的渴望愈发强烈,却无处排解。见到吕使君容貌俊美,她顿时心动不已。而且两人都是四川人,说着熟悉的乡音,比起和丈夫相处,更让她觉得亲近。每当吕使君来到船上,她就热情地添茶倒酒,还时不时地用言语暗示,想让吕使君明白她的心意。

吕使君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碍于两人都是官员,一时也不好有所行动。可这位董夫人,时而露出半张脸,时而大大方方地现身,对吕使君眉来眼去,恨不得直接将他拉到身边。白天里心中的渴望无法宣泄,一到晚上,她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不顾董元广的身体状况,频繁索求。董元广本就身体虚弱,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最终一病不起。吕使君表面上对董元广关怀备至,日夜探望,实则借此机会与董夫人眉目传情,两人之间的情意越来越深。

船到临安时,董元广已经病得无法起身。吕使君吩咐自己船上的人说:“董爷和我是世交,他现在病在船上,无法上岸,我的行李也先别搬上去了,就放在船上,这样早晚可以照顾他。我要办的公事,让人抬进城去处理就行。”过了两天,董元广还是去世了。吕使君主动帮忙料理丧事,凡是前来吊唁的人,他都说:“我们两家交情深厚,我理应帮忙。”来往的人都称赞他重情重义,当今世上少有!可谁能想到,他心里藏着另一番盘算,旁人根本无从知晓。正所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若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吕使君与董夫人商议道:“饶州老家路途遥远,四川那边又音信难通,不如就在临安找块地方,先把令尊的棺柩安葬了。等日后亲人团聚,再做其他打算。”两人敲定主意后,后续事宜全由吕使君一手操办。等棺柩安置妥当,丧事处理完毕,董夫人带着董元广前妻留下的女儿,前来拜谢吕使君。

董夫人感激道:“亡夫不幸离世,若不是大人全力操持,我孤儿寡母真不知如何是好,这份恩情如同再造骨肉!”吕使君连忙回应:“一路上承蒙令尊关照,我们两家情同世交,本就该长久往来。谁能料到他突然离世?在这他乡,没人照料怎么行,这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只是如今丧事已了,夫人今后作何打算?”

董夫人面露愁容:“亡夫的家人都在四川,我也是四川人,在这儿举目无亲,只能回四川去。可路途遥远,我和孩子无依无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吕使君笑着宽慰:“夫人不必忧心,我公事一办完也要回四川,正好顺路,咱们一同启程。只希望夫人别嫌弃我同行就好!”董夫人也微笑回应:“若真能得到大人相助,我定当铭记于心,感激不尽!”吕使君意味深长地一笑,递了个眼色:“且看夫人如何报答?”两人话里有话,彼此心照不宣。只是两艘官船各自独立,周围人多眼杂,即便心急也不好行动,只能暗自忍耐。就像《商调·错葫芦》里唱的那般无奈:两情人,各一舟。总春心不自由,只落得双飞蝴蝶梦庄周。活冤家犹然不聚头,又不知几时消受?抵多少眼穿肠断为牵。

吕使君一心想与董夫人成就好事,便加快处理公事,筹备启程。两艘船紧紧相随,前后不过一水之隔。到了一处码头,董夫人以答谢照顾丧事为由,单独宴请吕使君。吕使君接到邀请,满心欢喜,精心打扮一番后,快步登上董夫人的船。董夫人笑容满面,将他迎进舱内,连连道谢。喝过三杯茶,宴席摆开,两人相对而坐,小女儿在董夫人身旁斜坐着。孩子才十来岁,还不懂大人的心思,只当父亲生前的朋友,本就该一同喝酒。船上的水手们,见他们都说家乡话,平日里往来又密切,只当是亲戚间的走动,哪会想到其中另有隐情?

两人借着喝酒的机会,言语间暗送秋波,眉目传情。没有旁人撮合,却默契十足地交谈着,似乎没什么事成不了。只是周围人多,还得稍加掩饰。不知不觉,月亮升了起来,吕使君不得不起身告辞。他试探道:“这么匆忙就走,夫人晚上寂寞,可怎么消遣?”董夫人心领神会,回应:“也只能独自推开窗户看看月亮罢了。”吕使君听出对方的暗示,也回道:“月色确实不错,我独自睡也不安稳,也想开窗赏月,可不能辜负这良辰美景。”两人的对话处处含情,一个说开窗,一个说推窗,分明是约好了晚上从窗户相会。

吕使君回到自己船上,叫来心腹家童,吩咐道:“把两船紧紧靠在一起,官舱相对,方便照应。”水手们依言照办,将两船牢牢贴住。夜深人静后,吕使君轻轻推开自己船舱的窗户,看向对面的船。只见对面舱里的小窗虚掩着,他对着对面咳嗽一声,那边两扇小窗应声而开。月光下,董夫人独自站在窗边。吕使君赶忙跨到对面船上,董夫人也没有闪躲。两人相拥着走进内舱。

一番相处后,吕使君感慨:“我与夫人无意相逢,没想到竟能如愿以偿,真是三生有幸!”董夫人说:“初次见到君子,我便心生好感。后来亡夫离世,多亏大人周全。我一介女流,无以为报,只能以此身相托。希望君子不要嫌弃我主动示好,日后也别抛弃我才好。”吕使君安慰道:“夫人如此信任我,咱们只管享受当下,别想太多。”

从那以后,吕使君白天回到自己船上,晚上便悄悄来到董夫人这里,每日如此,即便有人察觉,两人也不再顾忌。一天,两人正说着话,吕使君突然长叹:“幸好现在能同路,蜀道遥远,还能相处些日子。可一旦到了四川,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家,恐怕就不能再这样了。”董夫人说:“话不能这么说,我丈夫已逝,又无子女,要是回汉州,难免受亲戚约束。如今在途中,我自己能做主,不如就改嫁于你,不再回董家,谁又能管得着?”

吕使君听了大喜:“若能如此,实在感激夫人深情!我在益州成都郫县有田宅庄房,正好顺路。到了那里,我接你过去住,再打发走这两艘船。董家愿意跟着的人,就随你留下;不愿意的,就让他们回汉州,各自散去。汉州那么远,那边又多是孤寡之人,哪能管到这里?就算有人议论,就说你在途中丧夫,我已明媒礼聘纳为外室,他们也拿我没办法!”董夫人又说:“只是我身边还有这小丫头,是前室祝氏所生,日后不知如何安置,也是个麻烦。”吕使君满不在乎:“这有什么难的,她现在还小,先留在身边养着。以后要是有人来寻,就把她还回去;没人找,等她长大了,随便找个地方安顿就行,不碍事!”

两人一路商量妥当,到了郫县,果然将船上的东西都搬到吕使君的宅子里。可怜董元广这位竹山知县,毕生积攒的家业,连同妻女,都落入他人之手。随行的家人中,有些愤愤不平,可看到主母已经顺从,吕使君又是官员,谁也不敢多言。只有那些不服气的人,纷纷离去。

吕使君虽然得了便宜,可那些离开的人四处传播此事。知晓内情的人,不再像从前那样称赞他重情重义,反而讥讽他品行不端,对他十分鄙夷。而董家的亲戚得知此事,更是咬牙切齿,痛恨不已。

要说董家最亲近的亲戚,当属祝氏一族。祝氏两代人嫁入董家,族中有不少人在外为官,与董家多以姻亲相称。其中有个叫祝次骞的在朝为官,他正是董元广的妻兄。想到董家如今支离破碎,元广的妻女被人霸占,下落不明,祝次骞日夜忧心。当时同乡王恭肃公到四川任职,祝次骞便托付他帮忙寻找。可四川地域辽阔,哪能轻易找到?

乾道初年,祝次骞担任夔州太守,后又升任利路运使。此时,吕使君被派往嘉州任职,按例要与祝次骞交接。吕使君知道祝次骞是董家前妻的族人,自己做了亏心事,哪敢去见他?便一直拖延,不敢赴任。祝次骞也痛恨吕使君的所作所为,巴不得早点见到他。于是在吕使君到来之前,将官印交给下属代管,自己先行离开了。等吕使君到任,便有人找他的麻烦,弹劾他的奏章递到朝廷,皇帝震怒,吕使君狼狈地丢了官职。

祝次骞在四川任职多年,始终没能打听到外甥女的下落,心中一直充满遗憾。或许是人们未了的心愿,总会得到上天的眷顾,转机悄然而至。乾道丙戌年,祝次骞的儿子祝东老,名震亨,担任四川总干一职。他接到公文,前往成都公干,途中路过绵州。绵州太守吴仲广出城迎接,设宴款待。

吴仲广本是待制学士出身,风度翩翩且富有文采。当天,郡中举办宴会,所有应召的歌伎舞女都聚集于此。祝东老坐在席间,目光被户椽旁边站立的一位歌伎吸引。她气质恬静优雅,举手投足间宛如闺阁女子,丝毫没有风尘女子的轻浮。东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许久,正巧歌伎领班前来斟酒,东老没有接过酒,而是指着那歌伎问道:“她是谁?”领班笑着调侃:“官人看上她了?”东老解释道:“并非如此,我见她与你们气质大不相同,心中疑惑,所以问问。”领班回答:“她叫薛倩。”

东老还想继续追问,吴太守却走过来,端着大酒杯前来劝酒。东老只好停下话头,接过酒杯放在席间,推辞道:“我酒量实在有限,小杯助兴即可。”太守看到领班在旁,便指着大酒杯吩咐:“你在此伺候总干,务必让总干一饮而尽,不然就罚你。”领班笑着说:“不用罚我,若想让总干多喝,叫薛倩来侍奉,他肯定不会推辞。”太守打趣道:“这话奇怪,莫非总干与她相识?”东老连忙否认:“我从未到过贵府,怎会与她有交集?”太守转而问领班:“那你为何这么说?”领班答道:“刚才总干一直打听她,看得出来很在意。”东老解释:“初次相见,见她气质出众,如鹤立鸡群,不像是风尘中人,所以询问,别无他意。”太守说:“既然如此,就让薛倩在总干席旁劝酒吧。”

领班领命,唤来薛倩。东老本就想打听她的身世,正中下怀。他让人拿来一个小凳子,让薛倩坐下,低声问道:“我看你绝非风尘女子,为何沦落至此?”薛倩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用其他话题搪塞过去。东老越发怀疑,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如实告诉我。”薛倩欲言又止,东老鼓励道:“但说无妨。”薛倩无奈道:“说了也没用,徒增羞愧。”东老坚持:“你说与我听,或许能帮上忙。”薛倩这才开口:“既然您追问,我不得不说。我本出身于好人家,祖父、父亲都曾做官,只是命运不济,才沦落至此。这都是前世欠下的债,今生偿还,说起来又有何用!”

东老心中一动,试探着问:“你的祖父、父亲,莫不是汉州知州和竹山知县?”薛倩大惊失色,哭着问:“官人如何得知?”东老又问:“如此说来,你母亲姓祝?”薛倩回答:“继母是后来的,亲生母亲确实姓祝。”东老感慨道:“你母亲是我的姑姑,不幸早逝。我听说你和继母流落在外,找了多年都没有消息,没想到在此相遇。可你为何会沦为歌伎?细细说与我听。”

薛倩含泪讲述:“父亲去世后,吕使君帮忙料理丧事,与继母一同回四川。谁知路过他家时,竟被他霸占,我和继母在他家住了多年。后来他丢了官职,郁郁寡欢,一病而亡。继母没了依靠,将我卖给薛妈,得了六十千钱,我便入了乐籍,至今已有一年多。回想父亲去世时,我虽年幼,却恍如昨日。没想到如今竟流落至此,受尽羞辱!”说完,她痛哭失声,东老也忍不住跟着落泪。

起初两人低声交谈,旁人只当是调情,并未在意。直到看到两人抱头痛哭,满座皆惊,纷纷上前询问。东老说:“此事说来话长,今日一时难以说清,况且还需妥善处理,改日再与太守详细道来。”太守心中起疑,但也不便多问。宴会结束,众人散去,东老回公馆休息。

薛倩回到住处,对薛妈说:“总干大人是我的亲戚,今日相认了。明日你随我去他住处拜见,定会有丰厚赏赐。”薛妈满心欢喜。第二天,薛妈带着薛倩来到总干馆舍求见。祝东老得知后,立即让人请她们进来。正要细聊,有人禀报太守吴仲广来访。东老笑着对薛倩说:“来得正好。”薛倩和母亲还不明所以。

太守下轿后,薛倩上前磕头行礼。太守打趣道:“昨日哭不够,今日接着哭?”东老对太守说:“正想与您说说昨日哭泣的缘由。这女子的父亲董元广是竹山知县,祖父仲臣是汉州太守,两代官宦之后。只因祖父死于汉州,父亲又在京城去世,妻女在途中遭遇坏人,才沦落至此。恳请太守帮忙为她除去乐籍。”

太守听后同情地说:“原来如此!除去乐籍是我职责所在,并非难事。但除籍之后,此女作何安排?若您有意,我愿效劳。”东老连忙解释:“并非如此,她的母亲是我的姑姑,我与她是嫡亲表兄妹。如今既然相遇,一定要为她寻个好归宿。只是我还有公事在身,一时难以找到合适人选。我想先将她托付给尊夫人照顾,等我从成都回来,用此行所得的馈赠作为她的嫁妆,慢慢为她挑选佳婿,也算尽了亲戚的责任。”

太守称赞道:“如此义举,怎能让您一人承担?我愿出二十万钱相助。”东老感激道:“太守如此高义,此女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随即吩咐薛倩:“你随吴太守去府上,在夫人处住下,等我回来再做安排。”太守带着薛倩离开。东老叫来薛妈,先赏了她十千钱,承诺:“薛倩的身价由我负责,会连本带利还你。”薛妈见是官府做主,不敢违抗,只能无奈离去。东老则前往成都办事。

吴太守将薛倩带回府衙,让她见过夫人,并说明情况,嘱咐夫人好好照顾。太守观察薛倩许久,见她依旧满面愁容,不停叹气,心中暗想:“她出身良好,曾沦落风尘,心情低落可以理解。如今有表兄托付,进了官府,将来还会嫁人,已算是有了好出路,为何还如此不开心?她心里一定还有放不下的事。”于是,他让夫人慢慢询问。

起初薛倩不肯说,太守耐心劝说:“有什么心事,尽管告诉我,我为你做主。”薛倩这才吐露心声:“大人再三追问,我不敢隐瞒,但说了也是徒劳。”太守鼓励道:“你且说来听听。”薛倩坦言:“我心中确实有一个人放不下,才被大人看出。”太守问:“是谁?”薛倩说:“我虽身在烟花之地,但从未对那些轻浮子弟动过心。只有一个书生,二十岁左右,尚未娶妻,曾与我往来,彼此相爱。他知道我出身清白,对我十分怜惜,感情愈发深厚。只要进城,他就会来找我。后来他父母得知,将他带回家痛打一顿,关在书房里。之后虽偶尔有书信往来,但再也没能见面。如今蒙各位大人抬举,若我脱离此地,恐怕再无机会与他相见,所以心中难以释怀,没想到被大人察觉。”

太守又问:“那书生姓什么?”薛倩答:“姓史,是个秀才,家住乡下。”太守追问:“他父亲是做什么的?”薛倩说:“是个老学究。”太守接着问:“他家家境如何,能娶得起你吗?”薛倩摇头:“他家是贫寒的读书人家,书生虽来过几次,但没什么钱。只是因为感情深厚,才常来看我。他家人还嫌他败坏了家业,严加管束,哪有财力娶我?”太守最后问:“你觉得他为人如何,真的中意他吗?”薛倩坚定地说:“他为人忠厚老实,与那些轻薄之人不同,我对他十分敬爱。可惜他因我受累,如今即便中意,也没机会了。”说完,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太守了解清楚情况后,回到公堂写下一张密令,派一名公差,拨给一匹快马,火速前往绵州乡下,要求务必将史姓秀才带到州府,称有重要公事处理,不得延误。公差手持密令,仗着官府威风,气势汹汹地来到史家,将盖着朱红印章的官票往史家父子面前一递,表明是太守下令传唤秀才,要求立即回话。

史家父子顿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老史埋怨儿子:“肯定是你整天在妓院鬼混,被人家告了,不然还能有啥事?”史秀才辩解道:“太守大人专门派马来接我,说不定是关于文章诗赋方面有事情要商量呢?”老史反驳:“哪有这样请人的?连个请柬都没有,直接发张官票?”史秀才坚持:“肯定不是有人告我!”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猜度不停,公差却在一旁不停地催促出发。老史无奈,只好去准备酒菜招待公差,又塞了些辛苦钱,这才让儿子跟着公差前往州府。此时的情形,正如那俗语所说:“乌鸦喜鹊同声,吉凶全然未保。今日捉将官去,这回头皮送了。”

史生跟着公差一路赶到州府,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换上便服进府拜见太守,太守却让他换上正式的官服相见,这才让史生稍微放下了些疑虑。换好衣服行过礼后,太守开口问道:“你小小年纪,不好好专心读书,为什么总往那些不合礼法的地方跑?”史生回答:“小生平日里刻苦读书,知晓礼法,一直安分守己,从未去过那些不当的场所。”太守笑着追问:“那你可曾去过薛家?”史生一听,顿时满脸通红,支吾着说:“不敢欺瞒大人,我在州城暂住读书,闲暇时偶尔和朋友外出散步,或许经过那里,但绝没有做出越礼的事。”太守又紧追不舍:“你不必隐瞒,把和薛倩往来的事情如实告诉我。”

史生见太守问得如此详细,知道瞒不住了,只好如实说道:“大人既然问起,我不敢隐瞒。薛倩虽然身在妓院,但她出身名门,只是不幸沦落至此。我偶然与她相遇,见她气质不凡,问清缘由后,心中十分同情。只是我出身贫寒,能力有限,无法将她从风尘中解救出来,所以才与她来往。这虽然是男女之间的私情,但也是出于正义之心。只是这样的私事,不知大人是如何得知的,实在让我惶恐羞愧,只能如实相告,还望大人恕罪!”太守接着问:“如果将薛倩许配给你,你愿意娶她为妻吗?”史生答道:“她就像淤泥中的青莲,我自然愿意呵护她,但我家境贫寒,不敢有这样的奢望。”太守笑道:“你先站到一边,我让你看件事。”

太守随即传令,让人把薛妈唤来。薛妈匆匆赶来拜见太守,太守吩咐库吏取出一百张官券交给她,说道:“听说你当初买薛倩花了六十千钱,现在再加三十千,一共一百张官券,你收下吧。”这时史生站在一旁,太守指着他对薛妈说:“你女儿已经许配给这位秀才了,这些官券就是我和秀才给的聘礼。”薛妈不敢违抗,只好收下。她认出了史生,却又不好询问缘由。薛妈本就是重利之人,看到这一百千钱,觉得已经赚够了本,至于女儿今后如何,她也不太在意,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史生看着太守这番操作,满心疑惑,暗自思忖:“难道太守会自己出钱把薛倩嫁给我?这怎么可能?”正出神间,太守把史生叫到跟前,笑着说:“你苦于贫穷无法娶妻,刚才我已经帮你下了聘礼。现在把薛倩许配给你,你高兴吗?”史生连忙磕头谢恩:“不知大人为何对我如此厚爱,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怎能不高兴!只是家中还有父亲,我得先告知他。但如果他知道我娶的是个妓女,恐怕这事难以成。”太守解释道:“你还不知道,这女子是总干祝使君的表妹。前些日子他们在此相遇,祝使君托我为她脱离乐籍,等他从成都回来就为她择婿。我见此义举,原本就答应拿出二十万钱资助嫁妆。现在薛倩就在我府中,昨天我见她心情不好,问明原因后,得知她与你情投意合却无法在一起。所以我把你请来,就是想促成你们的好事。刚才我已经用十万钱偿还了薛倩的身价,再拿出十万钱资助你们的婚礼,也算兑现我的承诺。等总干回来,就为你们操办成亲。如果令尊问起,就说这是总干的表妹,由我做媒,不必担心。”

史生听后,欣喜若狂,连连拜谢:“我如此幸运,能有这样的奇缘,得到大人的恩情,就算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太守又让库吏取来一百张官券交给史生,史生领命拜谢后离去。走到府衙的丹墀下,看到盛开的荷花,他满怀感激,赋诗一首:“莲染青泥埋暗香,东君移取一齐芳。擎珠拟作衔环报,已学葵心映日光。”

史生回到家中,按照太守教的说法告诉了父母。父母听闻,只觉得是喜从天降,不花一分钱就攀上了一门好亲事,又见儿子带回来许多官券,询问来历后,得知是太守资助的婚礼费用,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家人赶忙开始筹备酒席等各项事宜,只等祝东老的消息。

再说吴太守虽然已经为薛倩定下了婚事,但在她面前却只字未提。一个月后,祝东老在成都办完公事,回到绵州拜见太守,一见面就询问表妹薛倩的婚事。太守说:“我已经为她选好了一个佳婿,只等你回来,就可以成亲了。”东老说:“我这次出行,一共筹集到五十万钱,现在全部用来给她做嫁妆,帮她成家立业。”太守说:“我之前答应的二十万钱,已经用十万偿还了她的身价,十万作为她的婚资。再加上你这五十万,他们以后的生活就不用愁了。而且这个女婿可靠,你就放心吧。”东老问:“女婿是谁?”太守说:“是个姓史的书生,我这就叫他来与你相见。”东老说:“书生很好。”

太守立刻派人把史秀才叫来,让他拜见祝东老。东老见史生年轻有为,风度翩翩,心里十分满意。太守当即选定第二天为吉日,让史生准备花轿,第二天就到州府迎娶薛倩。

太守回到府衙,对薛倩说:“总干已经回来了,佳婿也选好了,定在明天成亲。嫁妆很丰厚,你以后就是良家妇人了。”薛倩听后,心中既欢喜又悲伤。欢喜的是遇到了亲戚,又有太守做主,摆脱了风尘,还能嫁个丈夫,有了正式的名分;悲伤的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心中的书生了。此刻的心情,正如那诗句所说:“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早知灯是火,落得放心安。”

第二天,祝东老早早来到州府,与太守商议后,让人把薛倩叫出来相见。东老随即将五十万钱交给薛倩,说道:“这些钱作为你的嫁妆,略尽我这个表兄的心意。只是无端让太守破费二十万,实在过意不去。”太守笑道:“这么美好的事情,怎么能不让我出一份力呢?”薛倩连连道谢。东老说:“太守选的这个女婿很不错,你以后有依靠了。”太守却笑着说:“这女婿可是你表妹自己选的,和我没关系。”东老和薛倩都感到十分惊讶,不明白太守的意思。太守说:“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正说着,下人禀报史秀才迎亲的花轿已经到了。太守立刻请史秀才进来,指着史生对薛倩说:“之前你一直不肯说,我说说明白了,好为你做主。现在把他许配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薛倩抬头一看,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这才明白太守之前话中的意思,心中暗自欢喜。太守立即让人摆上香案,让两人拜了天地。拜完后,史生和薛倩又向祝东老和太守拜谢。太守吩咐准备好花红、羊酒和鼓乐,将新人送回家中。东老也让随从抬着五十万钱的嫁妆,一同送到史家。

史家老父只以为儿子娶的是总干府的表妹,觉得十分荣耀,却不知道这就是儿子之前因为交往而闹出风波的女子。后来渐渐得知真相,但看到有两位大官做主,又白白得到这么丰厚的嫁妆,也就心满意足了。史生夫妻二人对吴太守感恩戴德,专门制作了一个牌位,供奉在家中堂屋,日日香火不断。

第二年,史生考中举人,祝东老又派人到汉州,找到董氏兄弟,托付当地运使,为他们安排了不少生计,还通知了史生夫妻,让他们互相往来。史生后来考中进士,也对妻子的娘家人多加照顾,董家在汉州的后代才得以延续。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遇到了好人,才有了这样圆满的结局。否则,世上多是像吕使君那样的人,那些世代为官的人家,后代说不定就彻底堕落了。天道昭昭,也不知道吕使君的子女最终又会有怎样的下场呢?

正所谓:“公卿宣淫,误人儿女。不遇手援,焉复其所?瞻彼穹庐,涕零如雨。千载伤心,王孙帝主。”

卷八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

有一首《行香子》词这样写道:

风月襟怀,图取欢来,欢场中尽有安排。呼卢博赛,岂不豪哉?费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财。有等奸胎,惯弄乔才,巧妆成科诨难猜。非关此辈,忒使心乖。总自家痴,自家狠,自家呆。

这首词描述了人世间各种娱乐消遣之事,大多能陶冶情操、排遣兴致,唯有赌博这一行为危害极大。究其原因,世人往往被贪心驱使,看到安分守己的人整日辛苦劳作,也挣不了多少钱;而赌场里一旦赢了,金银财宝在掷骰子的瞬间就能收入囊中,看似是不费本钱的好买卖。可人们哪里知道,有几掷赢,就有几掷输。赢的时候,总觉得是意外之财,于是那些抽头的、讨赏的、帮腔的人纷纷围上来,众人簇拥哄闹。此时赢钱者意气风发,花钱毫不吝啬。等到赢势一过,输局接踵而至,不知不觉间钱财就输得精光,而这些钱可都是自己的血汗钱,旁边的人却没帮自己挽回一文。所以说,赌博总是输的多,赢的少。

有人不服气,说:“我赢了就收手,不就不会输了?”这话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可又有谁能真正把控得住呢?有的人赢了千钱还想万钱,人心不足,不愿停手;有的人趁着连胜的势头,以为好运会一直持续,兴致高涨不肯罢休;还有的人怕被别人嘲笑小家子气,碍于面子不好停手。等到最后输了,即便后悔也来不及,想着先前没及时收手,现在难道就这么算了?反而更停不下来,不把钱输光决不收场。更何况还有一开始就输的人,即便偶尔赢几把,也不够回本,怎么能停?等到回本了,又想着多赢一些,哪里肯罢手?所以一旦沾染了赌博的恶习,必定会没日没夜地沉溺其中,抛家舍业,失魂落魄,废寝忘食。即便朋友指责、妻子抱怨,也全然不顾,满脑子只想着赌博,就像用雪去填井,永远没有填满的一天。人们根本想不到,钱财都是命中注定,各有定数,怎么可能通过赌博空手得来,还能持家立业呢?先不说能不能赢,就算赢了,也未必是福气。

在宋朝熙宁年间,相国寺前有一位相士,看相极为灵验,前来求问的人络绎不绝。当时正值科举考试,众多举子都来询问自己能否考中。相士一一预测,结果都准确无误。有个举子姓丁名湜,也跟着众人去拜访。相士见到他,十分惊讶地说:“先生气色极佳,我阅人无数,还没有能超过您的。依我看,您必定是状元及第。”问过姓名后,相士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今科状元是丁湜。”然后把纸贴在墙上,向丁生拱手道:“就留作日后验证吧。”丁生大喜过望,满心自负,告别相士后,兴高采烈地回到住处。此时他心情畅快,就想找个地方寻乐。

这丁生年少有才,却有个癖好,酷爱赌博。在家时,他就曾因赌博败掉不少家产,父亲一怒之下把他锁在空屋里,想饿死他。家中有个老妇人可怜他,帮他打破墙壁才得以逃脱。来到京城后,他补试太学,幸运地通过了礼部考试,只等参加殿试。此时他心情闲适,赌博的兴致越发高涨。再加上他此前花费大量钱财,练就了高超的赌博技巧,出手就能赢,心里更是技痒难耐。他听说同榜中有两个四川举子,带了不少钱财,也喜好赌博。丁生便写了请帖,让家童去请二人到酒楼上饮酒。二人欣然赴约,宾主坐定后,酒过三巡,丁生家童将一个包袱放在左边桌子上,打开匣子,取出一对赏钟。两位客人看到匣子里的骨牌、双陆、围棋、象棋以及五木骰子等赌具,立刻明白丁生喜好赌博,而这也正合他们心意,两人相视一笑。丁生提议:“我们乘着酒兴,三人一起赌几把取乐如何?”两人拍手叫好:“绝妙!绝妙!”

三人一同站起来,看到楼上旁边有个小阁楼,丁生指着说:“那里比较幽静。”于是让人取来赌具,一同到阁楼中。他们约定:“我们今日不过是逢场作乐,大家都是同榜举子,输赢太大,面子上不好看。每人就以一万钱为限,赢到最多也不过三万,输到最多也只是一万,就图个开心消遣。”说定后,便开始赌博。起初,赌注确实不大,但随着赌局渐入佳境,三人你争我夺,都想一争高下,一两万钱在此时只够下一注,根本停不下来。两人又让家童回住处取来更多钱财,不断投入赌局,全然不顾本钱。丁生赌技高超,越赢越有精神。两人不甘心输钱,不断加大赌注,想要翻盘,赌注越下越大。可怎奈丁生连连得胜,两人的赌注如同百川归海,尽数进了丁生的口袋,直到两人输得精光。两人这才害怕起来,只好强忍着结束赌局,垂头丧气地告辞离去。丁生总共赢了六百万钱,命家童将钱运回住处,心中欢喜不已。

过了两天,丁生又来到相士店里,想再次确认之前相士所言是否准确。刚一进门,相士见到他,大吃一惊:“先生为何气色大变?别说中状元,恐怕连上榜都难了!”说着,急忙将之前贴在墙上写有“今科状元是丁湜”的纸条扯下来,揉成粉碎,叹息道:“坏了我的名声,这次看相不准了,可恨!可恨!”丁生慌了,问道:“前日我本不敢有此奢望,是您这般肯定。今日为何改了口,这是为何?”相士解释道:“看相预测功名,先要看天庭气色。前日您天庭黄亮润泽,只有状元才有这样的气色,所以我才那样说。如今您的气色变得枯焦黑滞,哪里还能指望功名?莫非先生做了什么损人利己的事,有负神明?仔细想想!”丁生心中一惊,便把赌博赢钱的事说了出来,问道:“难道是因为这件事?”相士说:“你别以为这只是小事,涉及钱财,就有神明掌管。不是正当途径得来的钱财,自然会削减福气。”丁生后悔莫及,想了想,又问相士:“我现在把钱尽数还回去,是不是就没事了?”相士说:“只要你真心悔过,神明立刻就能知道。如果真能悔过,还可以考中进士,但名次不会像之前预测的那样,大概在第五名之后,一定要牢记!”

丁生赶忙回到住处,派人去请那两位举子。两人还以为又是来叫他们赌博,想着正好翻本,急忙赶来。丁生见到他们,说道:“前日不过是一时玩乐,大家都在他乡做客,我怎能真的收下赢来的钱?今日请两位过来,就是要奉还原物。”两人没想到会这样,说道:“既然已经赌输了,哪有要回的道理!要不我们再赌一场,等我们赢回一些才行。”丁生说:“我们是讲道义的朋友,怎能因为一时玩乐就损害朋友钱财?我发誓一文钱都不会拿,以后也不会再做这种事了。”随即让家童将钱物分别送回两人住处。两人喜出望外,觉得丁生重情重义,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其实丁生是因为看重自己的功名,才听从相士的话,改过自新。

后来殿试放榜,丁生果然考中徐铎榜第六名,相士的预测分毫不差。若不是这一场赌博,状元之位肯定非丁湜莫属,如今却低了五名。不过幸好他及时悔过,归还钱财,才得以高中;倘若贪图小便宜,执迷不悟,恐怕连功名都没了。所以说,钱财都有定数,靠赌博赢来的钱,即便到手也不是好事。而且一旦有了这种贪图近利的想法,就会有人设下各种骗局。有一群赌博骗子,专门结党营私,坑骗年轻子弟,俗称“相识”。他们用铅沙灌成特制的骰子,轻重不一,通过特殊手法捻动骰子,抛出去大多是赢的点数;要是随意抛出,就十有八九会输。还有出老千的手法,比如在牌九中作弊、在骰子上动手脚。那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参与赌博,俗称“酒头”,一旦落入圈套,就难以脱身,哪有赢钱的可能?奉劝各位年轻子弟,不要痴心妄想贪图别人的钱财。看看丁湜的故事,即便赢了钱,也折损了状元的福气,更何况没福气的人,还有必定会输的人呢?不如踏实本分,学好正道。有诗为证:

财是他人物,痴心何用贪?

寝兴多失节,饥饱亦相参。

输去中心苦,赢来众口馋。

到头终一败,辛苦为谁甜?

我本是想苦口婆心地劝世人不要赌博,却又想起一个故事。有个人闲来无事四处游玩,不慎落入骗子手中,不知不觉参与赌博,最后输得精光,事情说来既好笑又值得深思:

风流误入绮罗丛,自讶通宵依翠红。

谁道醉翁非在酒?却教眨眼尽成空。

这个故事发生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间,平江府有个官人姓沈,凭借祖上的官荫,被授予将仕郎的职位,前往京城听候调遣。这位将仕家境富裕,年纪轻轻,身边带了许多金银财宝。年轻人心性,喜好出入歌楼舞榭,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再加上他钱财充足,只要遇到喜欢的地方,花钱如流水,毫不吝啬。俗话说得好,只要有挥金如土的主儿,就会有帮闲凑趣的人。在他寓所不远处,有两个游手好闲的人,一个姓郑,一个姓李,都没个正经名号,大家就叫他们郑十哥、李三哥。这两人整日在沈将仕的住处出入,与他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沈将仕也一刻都离不开他们。有时,他们也会拿出些钱,请沈将仕到城中的风月场所,找些相熟的女子,摆上酒席作为回请。大家喝得尽兴时,沈将仕就会留宿在女子家中。他们还会串通女子,巧立名目,从中捞取钱财,大家分赃,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好在沈将仕贪恋美色,心性不定,对一个女子不会长久迷恋,所以他们也没能从他身上骗到大量钱财,只能哄着他过日子,混些酒肉吃喝。就这样,他们交往了将近半年,城中好玩的地方几乎都游遍了。

一天,沈将仕与郑十哥、李三哥商议:“城里各个地方都逛遍了,而且到处喧闹嘈杂,没什么意思。我想到城外空旷的地方走走,散散心,你们觉得怎么样?”郑十哥和李三哥连忙回应:“好兴致!大官人果然是懂得享受的行家。只是今天我们还有些小事没处理完,没办法陪您。要是能推迟到明天就好了。”沈将仕说:“明天也行,可一定不能爽约。”郑、李二人保证道:“大官人雅兴如此之高,我们要是找借口不去,那不成俗人了?明天一定准时来陪您!”

两人离开后的第二天,前来邀约沈将仕:“大官人,今天出城游玩的兴致还在吗?”沈将仕回答:“就等着你们呢!”郑十哥问道:“大官人是坐轿去,还是骑马去?”李三哥接口说:“我们是去散步散心,又不赶时间,要轿马干什么?”沈将仕赞同道:“三哥说得对。身边跟着一群人,催着东奔西走,反而不自在。我们就慢慢散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岂不是更惬意?只带一两个家童跟着就行。”沈将仕放心不下身边财物,让贴身的小书童背着一个皮箱,跟在身后,然后与郑、李二人一同走出长安门。只见:甫离高城廓,渐远市廛。参差古树绕河流,荡漾游丝飞野岸。布帘沽酒处,惟有耕农村老来尝;小艇载鱼还,多是牧竖樵夫来问。炊烟四起,黑云影里有人家;路径多歧,青芦痕中为孔道。别是一番野趣,顿教忘却尘情。

三人边走边欣赏沿途景色,有说有笑。不知不觉走了两三里路,来到一个池塘边。只见几个身材壮硕的汉子光着膀子,手里拿着皮缰绳,牵着五六匹骏马在池塘里洗澡。这些人看到沈将仕三人走近,急忙从池塘里跳出来,匆忙穿上衣服,朝着三人齐声行礼问好。沈将仕感到疑惑,问郑、李二人:“我们和这些人素不相识,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恭敬?”郑、李两人解释道:“这些是王朝议使君的仆人。使君和我们俩交情很好,所以他们看到我们路过,不敢怠慢。”沈将仕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他们为什么无缘无故来打招呼呢!”

三人继续边走边聊,离开池塘又走了几百步。突然,李三叫住沈将仕:“大官人,我有个主意想和您商量。”沈将仕问:“什么事?”李三说:“今天出来游玩,虽然很有野趣,但只是漫无目的地瞎走,没有个落脚的地方。要是现在就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骑上刚才那些马,去拜访一下王公,您觉得怎么样?”沈将仕犹豫道:“王公是什么人?我都不认识,怎么好去拜访他?”李三连忙介绍:“这位老先生可有意思了,他曾做过一郡太守,家里非常富有,姬妾众多。他最喜欢结交宾客,对客人总是热情款待。现在他年纪大了,又有些病痛,家里的姬妾们渐渐有了别的心思。不过他防备得很严,除了我们俩和他交情深厚,能见到那些姬妾,平时她们都很少出门,没事就聚在一起玩乐。如果我们去拜访他,他肯定很高兴。大官人虽然没和他见过面,但有我们俩陪着,就说仰慕他的高雅风范,希望能结识他。他看在我们的面子上,又知道大官人是来京城调官的,都是官宦中人,一定会格外重视,还会准备丰盛的酒菜招待我们。我们正好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晚,这可比就这么无聊地回去有意思多了。”

沈将仕还是有些犹豫,郑十哥也在一旁劝道:“这位老先生是个特别会享受生活的人,家里有那么多姬妾,对朋友还这么热情,总能想出好玩的花样。而且他对饮食特别讲究,饭菜一定要精致干净,就怕朋友们不满意、不尽兴。这么热情好客的人,上哪儿去找?大官人既然都到这儿了,也该认识认识他,可别错过这个机会。”沈将仕听了,也来了兴致:“既然如此,那就和二位一起去拜访他吧!”李三说:“那我们先回到池塘边,把马要过来。”于是三人原路返回,到了池塘边,郑、李二人高声喊道:“牵四匹马过来!”看马的仆人不敢怠慢,连忙应道:“老爷的马,几位官人想骑,随便骑!”郑十哥、李三哥和沈将仕各自骑上一匹马,沈将仕的书童背着箱子,也骑了一匹。看马的仆人牵着马头问道:“几位官人要去哪儿?”郑十哥用马鞭指了指:“去你家老爷那里。”看马的仆人说:“明白了。”便在前头引路,三人骑着马缓缓前行。

转过两个街区,只见一座高大的宅院。李三说:“到了,到了!郑十哥先陪大官人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先进去通报一声,好让主人出来迎接。”沈将仕打开箱子,取出一张名帖,让李三带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李三出来说:“主人听说有新客人来,非常高兴。只是他久病缠身,身体疲倦,不想穿正式的礼服,希望能穿着便服和您见面。”沈将仕说:“按理说,初次拜访,应该穿着正式礼服。既然主人这么说,怕麻烦他,穿便服相见反而更自在。”李三又进去传话。

不一会儿,只见王朝议在两个书童的搀扶下,和李三一起出来迎接客人。沈将仕抬眼望去,只见王朝议仪态端庄,面容却十分消瘦。走路时一摇一晃,宛如野鹤踱步;喘气声断断续续,好似吴牛望月时的模样。他弯腰行礼的姿态自然得体,一看就是在官场中历练出来的;呼吸急促的样子,想来是平日里在温柔乡中损耗了身体。

沈将仕见王朝议虽然年老体弱,但依然有着士大夫的风范,不禁肃然起敬。王朝议看到沈将仕年轻英俊、风度翩翩,也不禁喜笑颜开,将众人迎进堂中。沈将仕说了些仰慕的话:“幸亏有郑、李两位兄长介绍,才能有幸结识您,满足了我长久以来的心愿,只是这样贸然来访,还请您海涵。”王朝议客气道:“两位贤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况且两位贤弟都是才德出众之人,结交的必定也是高雅之士,我这老朽能有幸结识,实在是荣幸之至!”

喝过茶后,王朝议邀请众人来到东轩,吩咐仆人摆下酒席招待。没过多久,杯盘酒菜便一一上桌。沈将仕一看,虽然不是什么豪华盛宴,但每道菜都精致素雅,一看就是用心准备的,不是普通人家能办出来的。王朝议谦虚道:“仓促之间,没来得及准备丰盛的菜肴,只是简单的小菜薄酒,还请不要嫌弃。”郑、李二人连忙说:“沈君是个洒脱之人,既然和我们是知己,就不必把他当外人。主人尽管尽兴招待,我们只管喝酒,您就别太客气了。”两个小童不停地为众人斟酒,三位客人开怀畅饮,王朝议则勉强支撑着身体作陪。

眼看天色渐晚,屋内点上了灯。王朝议又陪了一会儿,突然喉间发出哮喘声,咳嗽不止,痰鸣声像拉锯一样,在席间格外刺耳,实在难以支撑。他让两个小童搀扶着,站起身来说:“我身体不舒服,有贵客来访,却不能尽到主人的礼数,这可如何是好?”他又对郑十哥说:“没办法了,麻烦郑兄代我做主人,招待客人,让大家尽情喝酒,不要扫了兴致。我先去休息一会儿,吃点药,稍后一定再来陪各位。还请各位见谅!”说完,王朝议在两个小童的搀扶下离开了。

此时,只剩下沈将仕三人在座,小童也不再出来斟酒。李三说:“我去找人来。”便起身进了内屋。沈将仕见主人离开了,酒席也没了刚开始的热闹,心里有些失望。他想告辞回去,可还没和主人正式道别,而且兴致未尽,便走到庭院中散步。忽然,他听到一阵欢呼和掷银子的声音,循着声音找去,发现声音是从东轩后面的小阁楼里传来的,窗缝里还透出点点灯光。沈将仕把窗缝扒大了些,朝里面偷看。这一看,只觉得浑身发麻,整个人都愣住了……

沈将仕透过窗缝往里看去,只见屋内有七八位美女,环绕站在一张八仙桌旁。桌上明亮地燃着一支高大的蜡烛,中间摆放着一架酒具和一个骰盆。骰盆边上堆着七八堆彩物,每位美女面前都有一堆,显然是用来下注赌博的。这些女子挽起袖子,神情专注,都想在赌局中一争高下。在灯光映照下,她们个个宛如嫦娥下凡,容貌风姿皆是世间罕见。沈将仕看得目眩神迷,魂魄仿佛都飞到了九霄云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口水都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正看得心痒难耐时,只见李三不知从哪里走进屋内,也加入到赌局中,抓起骰子就要投掷。众女子正赌到激烈处,见李三掺和进来,纷纷嚷道:“李秀才,你又来捣乱,坏我们姐妹的兴致!”李三厚着脸皮笑道:“就让我也来凑个热闹,给姐妹们助助兴嘛。”一个女子说:“都是熟人,也无妨。要来就来,但别扭扭捏捏的,快拿出注钱!”其他女子也纷纷调侃:“看这个穷酸样,能下得起多大注?”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着李三。李三每次掷骰子都做个鬼脸,众人就把他当作取笑的对象。可李三全然不顾,厚着脸皮硬挤在赌局里,任凭大家如何调侃,都赖着不走。不一会儿,众人也不再计较,就让他一起玩了起来。

沈将仕看着李三的样子,更是心痒难耐,跺着脚感叹道:“这简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要是我能像李三一样,进去玩上一场,死了也甘心!”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也站不住,连忙跑去找郑十商量。此时郑十正独自在前轩打盹,沈将仕一把将他摇醒,说道:“亏你还睡得着!我们一起来的,李三哥却已经掉进蜜罐里了。”郑十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回事?”沈将仕拉着他的手,走到窗缝边,指着里面说:“你自己看!”郑十凑近一看,果然看到李三正和众女子在里面赌博。郑十皱着眉头说:“这个李三,真是不知羞耻!”沈将仕急切地说:“这么好的机会,快想办法告诉我一声,让我也进去赌几把,才不算白来这一趟。”郑十解释道:“这些女子都是王公的侍女。老爷刚去休息了,她们才得空在这里玩耍。我们和她们很熟,所以李三能进去。她们不认识大官人,现在主人又不在,你贸然进去,怎么和她们打交道?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沈将仕急得不行,央求道:“好哥哥,带我一起去嘛。”郑十说:“要想加入,得有赌资才行。”沈将仕连忙说:“我随身箱子里有千金的金银财宝,还有二三千张茶券子,都能当赌资。只要十哥能想办法让我进去玩一场,就算把这些东西全输光,我也心甘情愿!”郑十叮嘱道:“别大声喧哗,悄悄跟着我,看准时机,慢慢找机会加入。千万不能惊动了她们,不然就麻烦了。”

沈将仕紧紧听从郑十的话,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郑十拉着他的手,在曲折的路径中轻车熟路地穿梭,很快就来到了聚赌的地方。此时众女子正赌得兴起,都没抬头,也没发现沈将仕。郑十轻轻捏了他一把,把他拉到一个稍微空一点的地方站定。两人等了许久,直到一局结束,大家结算筹码的时候,郑十才开口问道:“能让我们也玩几把吗?”众女子抬头一看,认出了郑十,却见他身旁站着个陌生人,齐声喝问道:“哪里来的男子,突然跑到这里?”郑十连忙解释:“这是我的好友沈大官人,听说各位今晚在此聚会,慕名而来,希望不要见怪。”众女子说:“主人和你们是世交,所以我们彼此不避忌,怎么能带个陌生少年来搅和我们的聚会?”一位年长些的女子说:“既然是两位的好友,那也算自己人。来了就一起玩吧,先喝一杯迟到的酒。”说着,她拿起一个大酒杯,满满斟了一杯热酒,递给沈将仕。沈将仕此时早已被眼前的场景迷得晕头转向,见有人亲自递酒,哪里敢推辞?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一滴不剩。递酒的女子笑着对其他女子说:“真是个爽快人,每人都该敬他一杯。”郑十趁机说道:“各位别停下赌局。我这位好友沈大官人,也想和大家赌一局。一边赌钱,一边喝酒助兴,岂不更有趣?”那位年长的女子点头道:“好主意。不过,也要小心别让主人发现了。”她随即叫来一个丫鬟,吩咐道:“快去老爷房里守着,如果他醒了,立刻来报信,千万不能耽误!”丫鬟领命而去。

于是,众女子便和沈将仕一起赌博。沈将仕满心欢喜,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仙境,志得意满。也许是运气眷顾,他随手掷出的骰子总是能赢。众女子纷纷摘下头上的钗环首饰,当作赌注,结果都被沈将仕赢了过来。不一会儿,他就赢了大约千金。众女子看着面前空空如也,一个个目瞪口呆。郑十见状,拉了拉沈将仕的袖子,提醒道:“赢够了,收手吧!”但沈将仕早已沉浸其中,他一心只想多玩一会儿,根本不在乎财物输赢,哪里肯停下?他不停地伸手拿酒喝,喝完又继续掷骰子,掷完再喝酒。众女子也纷纷凑趣,不停地向他敬酒。沈将仕被众人簇拥着,愈发兴奋。

这时,有一位年纪最小、容貌最美的女子,输得最多。她见沈将仕一直赢,满脸怒容,起身走进房间。过了一会儿,她提着一个羊脂玉花樽走出来,重重地放在桌上,说道:“这个瓶子值几千缗钱,我就拿它孤注一掷,输赢在此一举。”其他女子惊讶地问:“这不是你的东西,怎么能拿来当赌注?”小女子说:“这是主人的。这次赢了自然好,如果再输,明天主人追查起来,我肯定会被鞭打。但事已至此,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众人纷纷劝她:“别冲动,万一又输了,可就无法挽回了。”小女子生气地说:“我自己的事,你们别管!”坚持要赌。众人见她生气,也不好再劝,只得说:“本来是图个开心,何必闹成这样?”沈将仕看着小女子又可怜又可爱,心里寻思:“我本来也不想赢她,只是骰子运气好。不如这一掷故意输给他,也好消消她的气,不然就太扫兴了。”

说来也怪,这骰子虽然没有知觉,却好像通人性一样,总是顺着人的心意走。刚开始沈将仕气势正盛,好运就一直伴随着他,所以连连获胜。但过了一会儿,好运不再,败局渐显。而且他心里本就有些过意不去,又一心想让着小女子,气势已经弱了大半。再加上小女子那气呼呼又倔强的样子,更是让他心神不宁。这一掷,果然大败。小女子兴奋地叫道:“运气来了!这一掷该我赢!”她拿起花樽,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沈将仕原以为只是个花樽,就算值几千缗钱,他也赔得起。却没想到花樽里装满了金钗珠宝,倒出来时光芒四射,价值难以估量,这些都该由输家赔偿。沈将仕顿时哑口无言。郑十、李三与其他女子一起估算这些财物的价值,总共值三千缗钱。沈将仕无法抵赖,只好把之前赢的钱全部退还,可还不到千金。他无奈之下,只好叫来书童,取出箱子里的二千多张茶券子,折算成钱,当作赌资赔了出去。

这里要给看官解释一下,“茶券子”其实就是“茶引”。宋朝时实行茶叶专卖制度,茶商缴纳官银后,才能领取茶引,有了茶引才能贩卖茶叶,而且认引不认人。茶引可以用来交易获利,大户人家甚至会靠买卖茶引赚钱,所以茶引能当银子使用。苏小卿的母亲收了三千张茶引,就把小卿嫁给了冯魁,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沈将仕赔了二千多张茶引,相当于损失了二千多两银子。但他还不死心,想着自己身边还剩下几百张茶引,其他金银财宝也没动,还想再赌一局,把输掉的赢回来。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朝议老爷房里传来大声咳嗽,还急切地要唾壶。众女子顿时慌了神,急忙把三位客人推出阁楼,熄灭灯火,纷纷跑回房去。

三人重新回到轩外先前饮酒的地方,刚一坐下,两个小童便出来劝酒,说道:“朝议大人让我们多多向几位贵客致意:‘夜深了,大人身体疲倦,不能继续奉陪,还请贵客们尽兴,再多饮一杯。’”三人异口同声地推辞道:“我们酒兴已尽,不必再麻烦了,现在告辞离开就行。”小童进去传话后,又走出来说道:“朝议大人说:‘仓促之间,多有招待不周之处。夜已深了,就不劳烦各位当面道别。希望后日三位还能再来此处相聚,到时一定更加尽兴,万勿推辞。’”随后,小童又吩咐看马的仆人,让他们将三位客人送回住处,并回来复命。

于是,三人连同沈将仕的家僮,骑着来时的四匹马,离开了王家。走到城门边时,天色渐亮,城门已经打开。马夫将沈将仕送到寓所,沈将仕不仅赏了马夫酒钱,连郑十哥和李三哥那份也一并出了,然后打发马夫离开。郑、李二人与沈将仕告别道:“一夜没睡,我们各自回住处休息一下,等到后日再去赴约。”说完便各自离去。

沈将仕独自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虽然损失了一二千的本钱,但玩得着实痛快。想起年长的女子对他殷勤劝酒,很是有情;年轻的女子因输钱对他发怒,也别有一番意趣。其他女子轮流劝酒、一起赌博,场面风光极了。而且这一切都是背着主人进行的,刺激又新奇。他心里有些埋怨郑、李二人,觉得他们肯定早就占了不少这样的便宜。不过转念又想,如今自己既然已经入了门,以后肯定也会和那些女子熟络起来,能和郑、李二人一样尽情玩乐。说不定还能和其中某个女子发展出特别的情谊,也未可知。这么一想,他心里又得意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沈将仕因为玩得太疲惫,一直没出门。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清早,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赴王朝议的约。可左等右等,郑、李二人始终没来。他急忙派家僮到两人的住处去请,住处的人却回复说他们一大早就出门了。沈将仕只好焦急地等着,一直等到中午,两人还是没出现。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来回踱步,心里暗想:“难道他们两个没约我,自己先去了?我既然已经拜访过、打扰过,也算认得路了,何必非要等他们?只是要想再进到内宅,还得靠他们领路。我现在带些礼物去答谢前晚的款待,如果他们俩已经在那儿,那就不用说了;要是不在,料想他们也一定会来,我好歹在那儿等着他们就是。”

于是,沈将仕让家僮雇了马匹,带上礼物,出了城门,沿着前日的路,直奔王朝议家而去。到了门口,却发现大门紧锁。他先让家僮从旁边的小侧门进去查看,家僮一直走到宅子里面,却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家僮满心疑惑,出来将情况告诉沈将仕。沈将仕也觉得十分蹊跷,担心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便带着家僮又进去仔细查看。只见前堂东轩和那间聚赌的小阁楼,还和那晚一模一样,但里面空无一人。沈将仕大惊失色,喊道:“明明就是这个地方,怎么会发生这种怪事!”

他急忙走到大门左侧,向一个开皮铺的人打听:“这大宅里的王朝议全家都去哪儿了?”皮匠回答道:“这是内相侯公公的空房子,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王朝议住在这里。”沈将仕难以置信地说:“前夜明明有个王朝议,带着家眷住在此处,我们去拜访他,他还设宴留我们吃了一夜酒。就是这个地方,怎么能说从来没有呢?”皮匠解释道:“三天前,有好几个年轻混混,带着几个有名的歌女,租了这房子喝酒赌钱。第二天分了钱就各自散了,哪是什么王朝议请客?这位官人,您莫不是中了他们的圈套吧?”

沈将仕这才怀疑,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就是为了骗他那些茶券子,一二千金的财物就这么白白没了。但他又转念一想,回忆起那日在池边唤马、宅内留宾,还有阁中聚赌,这些事看起来都是偶然发生的,难道真的都是预先设好的计谋?他将信将疑,心想:“只可惜没见到郑、李两人,这里面肯定有缘故,等过几天找到他们,一定要问个清楚。”

然而,从那以后,沈将仕多次派人到郑、李两人的住处打听,就连住处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说:“自从那天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两间房一直空锁着,进去一看,什么东西都没有,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到这时,沈将仕才彻底明白,前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环环相扣,让人丝毫看不出破绽。那些马夫、小童,原来都是一伙的,仅仅在那一夜之间,就合谋设下了这个天衣无缝的骗局。这骗局设计得实在巧妙,简直神鬼莫测!

正所谓:漫道良朋作胜游,谁知胠筐有阴谋?情闺不是闲人到,只为痴心错下筹。

卷九 莽儿郎惊散新莺燕 诌梅香认合玉蟾蜍

俗话说“好事多磨”,那些最终没能成就的事情自不必说,而那些最终修成正果的,往往在一开始充满艰难险阻,错失无数机会,耗费诸多心力才得以圆满。就像王仙客和刘无双这对表兄妹,自幼就定下婚约,等他们长大,只要刘尚书和夫人出面做主,二人成婚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哪有那么多波折?可刘尚书却反悔了,对婚事百般阻挠。好不容易等到夫人劝说成功,即将举行婚礼时,又遭遇朱泚、姚令言叛乱,皇帝被迫出逃,两人就此失散。直到战乱平息,王仙客进京寻访,却不料刘尚书遭人诬陷,家眷被发配到宫廷中服役,从此两人天各一方,看似再无相见可能。好在姻缘未尽,朝廷征发宫女打扫皇陵,无双恰好也在其中,并设法通过驿站传递消息给王仙客。王仙客又机缘巧合结识了行事古怪的侠客古押衙,古押衙用茅山道士的仙丹,假传圣旨“药死”无双,再从皇陵赎回尸首将其救活,两人才终成眷属,一同回到襄汉。这期间不知蹉跎了多少岁月,经历了多少波折。早知最后能成为夫妻,何必受这么多磨难?真让人捉摸不透上天的安排。但换个角度想,不经历艰难困苦,又怎能彰显美好?古人说:“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就拿男女私情来说,如果一开始就顺顺利利,事情很快结束,反而少了许多韵味。只有经历重重阻碍、无数风波,最后修成正果,才显得珍贵难得。所以行家常说:“偷得着不如偷不着。”这话确实意味深长。

接下来要说的这段姻缘,本即将修成正果,却意外被拆散。可当两人都不再抱有期望时,又经历诸多曲折重新走到一起,这大概就是月下老人有意捉弄世人吧。那么这段故事发生在何处?涉及哪些人物?又是如何开始、如何结束的呢?各位看官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先以一首诗为证:

打鸭惊鸳鸯,分飞各异方。

天生应匹耦,罗列自成行。

故事发生在杭州府,有个秀才名叫凤来仪,字梧宾。他年少有才,可惜父母早亡,家境贫寒,尚未娶妻。他有个舅舅金三员外,觉得他才华出众,日后必成大器,因此在生活各方面都对他照顾有加。凤生为了方便,便冒用舅舅的姓氏参加科举考试,顺利中举。平日里与朋友交往,大家都称他凤生,而科举榜单上他的名字却是金姓。金员外出资,在吴山左边租下一所园亭,供凤生和另外两个朋友居住读书。这两人是亲兄弟,哥哥叫窦尚文,弟弟叫窦尚武,二人年少气盛,颇有几分目空一切的架势。三人志趣相投,交情深厚,堪比历史上管仲与鲍叔牙、雷义与陈重的情谊。后来,窦家兄弟因为有个亲戚要上京做官,便去送行,顺便前往苏州拜访朋友。凤生虽然已经中举,但距离春试还有一段时间,便留在园中继续读书。

一天傍晚,凤生读书读得有些疲倦,便走出书房散步。走到园子东边时,忽然看见墙外的楼上站着一位女子,倚靠着窗户,容貌美得如同天仙下凡。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堵墙,距离非常近。那女子看到凤生年轻英俊,似乎也心生好感,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凤生自然被女子的美貌深深吸引,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凤生假装观赏园中的菊花,在墙边来回踱步,不断展示自己的优雅姿态,舍不得离开。直到天色渐黑,只听见女子喊道:“龙香,把楼窗关上。”一个侍女起身,“啪”的一声将窗户关上,凤生这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他心里想着:“没想到邻家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要是能打听清楚就好了。”

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凤生完全没了看书的心思,匆匆梳洗完毕,就来到园子东边的墙边。他抬头望向邻家的楼上,却没看到昨日那位女子。正在他满心惆怅之时,突然听到墙角的小门打开,走出一个清秀的丫鬟,径直来到园子里采摘菊花。凤生想借机与她搭话,故意装作严厉地说道:“谁家的女子,竟敢偷摘花卉!”丫鬟轻哼一声,反驳道:“这是我邻家的园子!你是哪里来的陌生人,反倒说我偷?”凤生见状,笑着缓和气氛:“说偷也不算偷,说我是陌生人也不准确。刚才是我失言,咱们都别计较了。”丫鬟也笑道:“不计较又能拿你怎么样?”凤生接着问道:“请问姑娘,采这些花是给谁戴的?”丫鬟回答:“我家小姐梳洗好了,等着用花来装饰。”凤生又问:“你家小姐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千金?”丫鬟说:“我家小姐姓杨,小字素梅,还没有许配人家。”凤生继续追问:“那她父母还健在吗?”丫鬟回答:“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她现在跟着兄嫂一起生活。小姐喜欢安静,常常独自在楼上刺绣。”凤生试探着问:“昨天我看见在楼上倚窗而立的,想必就是她吧?”丫鬟确认道:“就是她,哪里还有第二个?”凤生又问:“这么说,姑娘你莫非就是龙香姐?”丫鬟惊讶地问:“官人怎么知道?”凤生其实是昨天清楚听到了女子对丫鬟的称呼,却编了个谎:“我早就听说东边杨家有位素梅娘子,美貌世间无双。她的侍女龙香姐,既聪慧又贤惠,我对你们仰慕已久。”龙香毕竟是个丫鬟,听到有人夸赞自己,心里十分高兴,脸上也露出笑意,说道:“我一个小丫鬟,有什么本事,竟让官人知晓。”凤生接着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像你家小姐那样出众,自然需要像你这样出色的丫鬟来伺候,才更般配。我实在太幸运了,昨天有幸见到小姐,今天又能遇见龙香姐,真是天大的福分。龙香姐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再见见小姐?”龙香立刻拒绝道:“官人怎么这么不知分寸!好人家的女儿,又不是烟花女子,你我互不相识,哪能说见就见?”凤生连忙自我介绍:“我姓凤,名来仪,今年刚中举人,就在这园子里读书,和你们家紧挨着。你家小姐是绝代佳人,我自认为也算得上当今才子,见上一面,也不算辱没了她。”龙香不耐烦地说:“秀才就是爱说这些厚脸皮的话,懒得跟你纠缠!我得赶紧把菊花拿去给小姐。”说完,转身就走。凤生一直跟到门口,作揖恳求道:“千万请龙香姐在小姐面前,替我凤来仪多多问好。”龙香装作没听见,走进角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凤生只好无奈地往回走,就在这时,只听见楼窗“哗”的一声大开,楼上有人喊道:“龙香,怎么去了还不回来?”凤生急忙抬头,正是昨日那位倚窗女子。她刚刚梳妆完毕,等龙香采花迟迟未归,便开窗呼唤,正好与凤生打了个照面。凤生一看,只觉得她比昨日更加美丽动人。而杨素梅也一眼就看到了凤生,两人就这样呆呆地互相凝视,目光都舍不得移开。凤生觉得时机成熟,便高声吟诵了一首诗:

几回空度可怜宵,谁道秦楼有玉萧!

咫尺银河难越渡,宁交不瘦沈郎腰?

楼上的杨素梅听见凤生吟诗,细细琢磨诗中的含义,清楚这是对方在向自己表达心意。可她不知道这个俊俏书生究竟是谁,也没地方打听。正犹豫间,只见龙香手里捻着一朵菊花回来,帮她插好后,便问道:“姐姐,你看见园子里那个狂生了吗?”素梅连忙摆摆手,轻声说:“他还在那边晃悠呢,小声点,别被他听见了。”龙香不屑道:“我就想让他听见,世上怎会有这么厚脸皮、不知羞耻的人!”素梅好奇地问:“他到底是谁?怎么不知羞耻了?快跟我说说。”

龙香便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我去采花,也不知他从哪里冒出来,撞见后反倒说我偷他的花,被我狠狠怼了一顿。后来他问我花是给谁戴的,我说是姐姐你。他一听说出你的名字,不知怎么就知道我叫龙香,还说一直仰慕姐姐的芳名,连侍女的名字都打听到了。又说昨天见过姐姐,还想再见。我骂他跟我家不熟,他才自报家门,说叫凤来仪,今年刚中举人,就在这园子里读书,还是咱们的邻居。我没理他,他却作揖,非要我向姐姐问好,还说姐姐是佳人,他是才子。你说他是不是不知羞耻?”素梅听了,叮嘱道:“小声点,看他样子,应该是个年轻气盛、自负有才的书生。你不理他就是,别说话太冲,冲撞了他。”龙香调皮地说:“姐姐怕我冲撞他,那我去把他叫来,让姐姐亲自跟他说?”素梅嗔怪道:“傻丫头,别乱说话,怎么能随便叫他来见我?”说着,两人一边聊一边下了楼。

这边凤生听见楼上两人嘀嘀咕咕,虽然听不太清,但知道肯定在说自己,心里痒痒得不行。一直等到楼上没了动静,才怏怏地走回书房。自那以后,他对书卷没了兴致,茶饭也难以下咽,满脑子都是素梅的影子。每天都在东墙边上张望,两人也时常撞见。素梅同样失魂落魄,心里放不下这个少年书生,每天都要上楼好几次,一见到凤生就眉目传情,彼此心意相通,只是还没正式说过话。素梅还经常派龙香以采花为名,去花园里打探凤生的行踪。

龙香一来明白姐姐的心思,二来见凤生为人腼腆,心里也有些好感,便想从中撮合。她时不时跑到书房里,给凤生传递素梅钟情于他的消息。凤生苦恼地说:“我们俩眼神交流时,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有情,可隔着楼上下,实在不好开口,就算有满心的话,也没办法说给她听。”龙香提议道:“官人何不给我姐姐写封信?”凤生眼睛一亮,忙问:“姐姐懂文墨吗?”龙香骄傲地说:“姐姐最喜欢吟诗作赋了,岂止是懂文墨!”凤生大喜:“那太好了,我马上写一首情词,麻烦你帮我送去,看看她怎么说。”说罢,凤生提笔一挥而就,写就一首《满江红》:

木落庭皋,楼阁外,彤云半拥。偏则向、凄凉书舍,早将寒送。眼角偷传倾国貌,心苗曾倩多情种。问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欢宠?

写完后,凤生将词交给龙香。龙香把词收进袖中,回到家见到素梅,脸上挂着笑意。素梅见状,好奇地问:“你刚从那边书房来,有什么事这么开心?”龙香故意卖关子:“好笑那凤官人,见了我也不说话,就拿着纸笔写个不停。趁他不注意,我‘偷’了一张过来,姐姐快看看他写的啥?”素梅接过一看,便识破了她的小把戏:“这是首词,分明是他让你拿来的,还跟我撒谎!”龙香只好坦白:“不瞒姐姐,确实是他让我拿的。我又不识字,哪知道写得好不好?怕姐姐生气,才这么说。”素梅倒也没责怪她,只是说:“书生太狂妄了,不回他几句,他还以为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会一直纠缠。我也不跟他吟诗作赋比文采,就实实在在写几句话回复他。”

龙香立刻研好墨,铺好花笺。素梅也不打草稿,提笔就写:“自古贞姬守节,侠女怜才。两者俱贤,各行其是。但恐遇非其人,轻诺寡信,侠不如贞耳。与君为邻,幸成目遇,有缘与否,君自揣之!勿徒调文琢句,为轻薄相诱已也。聊此相复,寸心已尽,无多言。”写完封好,让龙香藏好,隔一天再送给凤生。

龙香依言来到凤生书房,凤生又惊又喜:“龙香姐来了,那封信送到姐姐手上了吗?”龙香故意绷着脸:“什么信不信的,我才不帮你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凤生连忙赔笑:“好姐姐,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龙香接着编故事:“姐姐看了你的信,脸都气变了,说‘哪来的人写的信,要你拿来?我是闺阁女子,怎能和外人通书信?’还说要打我。”凤生不服气:“她既然觉得我是外人不该通书信,干嘛还在楼上一直盯着我看?明明是她先招惹的,怎么能怪你?”龙香继续逗他:“我当然不会真让她打,就说‘我又不识字,哪知道写的啥!姐姐要是不喜欢,别管它,还给他就是,何必生气?’这才躲过一顿打。”凤生着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要是没看就还回来,我哪能知道她的想法,这不误了大事吗?”龙香从袖中掏出信,往地上一丢:“误不误事我不知道,还给你,自己看吧。”

凤生急忙拾起,发现不是自己之前送去的那封,这才知道龙香在捉弄他,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家姐姐不会怪我,肯定是给我回好消息了。”拆开信细细读完,不禁跺脚感叹:“好个有见识的女子!她分明对我有意,只是怕我日后负心,才不肯轻易答应。我得再麻烦龙香姐,拿件信物送给她,写封掏心掏肺的信,求她定下见面的日子,省得这么来回折腾,光让人干着急!”龙香豪爽地说:“要帮忙就帮到底,快写吧,我给你送去,自有办法。”

凤生打开箱子,取出一个白玉蟾蜍镇纸。这是他中榜时,舅舅金三员外送的贺礼,做工精细,是件珍贵的古玩。他决定把这个送给素梅当作定情信物,又写了一封信:“承示玉音,多关肝膈。仪虽薄德,敢负深情?但肯俯通一夕之欢,必当永矢百年之好。谨贡白玉蟾蜍,聊以表信。荆山之产,取其坚润不渝;月中之象,取长团圆无缺。乞订佳期,以苏渴想。”最后署名:“辱爱不才生凤来仪顿首,素梅娘子妆前。”

凤生把信封好,连同玉蟾蜍交给龙香,恳切地说:“我和你姐姐的终身大事,全靠这两样东西了!万望龙香姐全力帮忙,一定给我个回音。”龙香笑着说:“不用嘱咐,我也盼着你们俩能成,这样有话当面说,省得像现在这样传书递信的麻烦。”凤生感激地作揖:“好姐姐,如此帮忙,真是恩重如山。”

龙香拿着东西回去,见到素梅便说:“凤官人看了姐姐的信,赞不绝口,说姐姐有见识,又写了一封回信,还送了件玉玩意儿。”素梅接过玉蟾蜍,见它温润可爱,笑道:“他送这个干嘛?先拆开信看看。”读着信,素梅不时点头,脸颊微微泛红,若有所思。看到“辱爱不才生”几个字,她忍不住笑道:“这傻秀才,谁就在这儿爱他了?”龙香打趣道:“姐姐要是不爱,干嘛不干脆拒绝他,断了往来?既然和他互相有意,他自然觉得你对他有情。”素梅被逗笑:“你这丫头,倒像是和他一伙的。我跟你商量,我心里确实有点喜欢他,但他现在送玉蟾蜍,想约我见面,这怎么行?”

龙香劝道:“姐姐要是不愿意,光喜欢也没用。何苦让这书生不上不下地干着急,什么事都做不了?”素梅担忧道:“就怕书生薄情,只图一时快乐,过后就把人忘了,这可怎么办?”龙香无奈道:“这我可不敢打包票。姐姐现在想拒绝他,又舍不得;想答应,又心存疑虑。不如约他当面见一面,看他说话诚不诚恳,让他发个誓。要是觉得靠谱,再决定要不要在一起;要是觉得他不老实,就彻底断了,别再纠缠。”素梅觉得有理:“你说得对,我给他回信。难得今晚是十五团圆夜,就约他今晚在书房见面吧。”说完,素梅写了几行字,又摘下手上的累金戒指,作为对玉蟾蜍的回礼,让龙香给凤生送去。

龙香答应下来,往园子里走去,心里暗自思忖:“今晚就是佳期了,便宜了这个酸秀才,且不与他直说。”她走进书房,只见凤生正对着纸窗发呆。看到龙香进来,凤生猛地跳起来,急切地问:“好姐姐,大事怎么样了?”龙香故意板着脸说:“什么怎么样!你也太不知进退,张口就问佳期。姐姐看了,气得把信都扯坏了,连那玉蟾蜍也差点摔碎!”

凤生顿时慌了神,失魂落魄地说:“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办?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这不是要把我害死吗!”龙香见他着急,这才慢悠悠道:“别慌,还有好话在后头呢。”凤生立刻转忧为喜:“既然有好消息,快告诉我!”龙香嗔怪道:“瞧你这急性子,连句好话都不会说,也不知道赔个小心?”凤生连忙赔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的好姐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龙香忍俊不禁,将他扶起:“少贫嘴,起来听我说。姐姐一开始不肯答应,经我再三劝说,才终于定下日子。”

凤生迫不及待地问:“定在什么时候?”龙香狡黠一笑:“明年。”凤生急得直跺脚:“等到明年,我怕是早就相思成疾,都能办周年祭了!”龙香打趣道:“你死了,我可不用偿命。不过有人舍不得你死,这儿有个‘药方’能救你。”说着,她从袖中拿出戒指和信递给凤生,“不是要害死你,就怕你高兴过头!”

凤生接过信拆开,只见上面写道:徒承往复,未测中心。拟非夜谈,各陈所愿。因不为投梭之拒,亦非效逾墙之徒。终身事大,欲订完盟耳。先以约指之物为定,言出如金,浮情且戒,如斯而已!未附一诗:试敛听琴心,来访听萧伴。为语玉蟾蜍,情光今夜满。

凤生读完,得知佳期就在今晚,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拉着龙香的手说:“多亏了救命的好姐姐,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龙香叮嘱道:“闲话少说,既然约好了,晚上千万别让其他人来打扰!”凤生连忙保证:“同屋的两个朋友出门许久未归,舅舅家送饭的人,送完饭我就打发走了,不叫他,他绝不敢来。此外再无旁人,放心,放心!只盼姐姐别临时变卦。”龙香拍胸脯道:“这点你尽可放心,包在我身上,保准今晚事成!”说完,龙香便回去了。凤生满心欢喜,只盼着夜幕降临。

另一边,素梅也紧张得忐忑不安,心里就像小孩子放纸炮,既期待又害怕,只等龙香回来商量赴约的事。不多时,龙香回来了,兴奋地说:“凤官人看了姐姐的信,欢喜得不得了,还对我行了好几个大礼呢!”素梅有些羞涩:“话虽这么说,可让我就这么去,多难为情啊!”龙香劝道:“既然答应了,哪有反悔的道理?”素梅犹豫道:“不去又能怎样?”龙香佯装生气:“不去倒没什么,可我撒了这么大的谎,要是把他急出个好歹,到了地府,我还得跟着遭殃!”素梅嗔怪道:“你就只想着自己,也不替我的终身大事考虑!”龙香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若真心喜欢,嫁给他便是了。”素梅思索片刻:“也罢,就依你走这一遭,但得等兄嫂睡下才行。”

说话间,天色渐暗,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升起。一更过后,龙香匆匆赶来:“大官人、大娘子都吃过晚饭歇下了,我等他们收拾睡下才来的。咱们别点灯,开了角门,借着月光悄悄过去。”素梅有些紧张:“你在前头走,我跟在后面,万一有人来呢。”于是,龙香在前领路,素梅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二人遮遮掩掩地来到书房前。龙香指着亮着灯的屋子说:“那亮灯的不就是书房?”

素梅见是书房,突然停住了脚步。此时的凤生正望眼欲穿,在屋内来回踱步,听到门外脚步声,急忙迎了出来。龙香见状,高声说道:“凤官人,姐姐来了,还不拜见!”凤生在月光下望去,只觉素梅宛如天仙下凡,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小生不知修了几世福分,劳姐姐如此费心,真是粉身碎骨也难报此恩!”素梅脸颊绯红,连忙将他扶起:“官人请起,有话慢慢说。”凤生起身,轻轻拉住素梅的衣袖:“外面不方便,小姐快进屋吧。”

素梅刚走进门,龙香便在外面喊道:“姐姐,我先回去了。”素梅急忙叫道:“龙香,别走!”凤生安抚道:“小姐,让她回去安顿家中,免得露馅。”素梅又叮嘱:“快去快回!”龙香应道:“知道了,凤官人把门关好。”

龙香离开后,凤生关上门,一把抱住素梅,激动地说:“姐姐,我想你想得好苦!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了!”说着便要拉素梅到床边。素梅连忙按住他,认真地说:“官人莫急,把话说清楚,再做打算。”凤生急切道:“我们心意相通,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边说边将素梅往床上拉。素梅奋力站稳,坚决道:“终身大事,岂可草率?你须赌个咒,发誓永不负心!”凤生一边拉扯,一边含糊应道:“凤来仪若负此心,永远不得前程!不得前程!”

素梅见他急切模样,又心疼又好笑,心中防线渐渐松动,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往床边走去。就在这时,只听见园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敲门声如擂鼓般震耳欲聋。凤生正沉浸在激动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不轻,慌乱道:“奇怪!这时候会是谁敲门?想来不会是外人。姐姐别慌,门是关着的,不会有事。咱们先上床,不管外面怎么叫,都别理!”素梅也慌了神:“恐怕不妥,我还是回去吧!”凤生死死抱住她,苦苦哀求:“这怎么使得!你若走了,简直是要我的命!”

然而,外面的敲门声愈发急促。凤生仔细一听,脸色骤变:“糟糕!这声音像是窦家兄弟。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偏偏这个时候!这可如何是好?”他无奈松开手,对素梅说:“他们要是闯进来,事情就败露了。姐姐你先躲到床后,我去开门打发他们走,很快回来。”素梅声音发颤:“你快点,我想回去。这下可闯大祸了,该怎么办?”说完,赶忙躲到床后的暗处,大气都不敢出。

凤生匆忙挪开抵住门的凳子,打开门见到窦家兄弟,顾不上行礼,随手就把门扣上,解释道:“屋里没生火,我先把门搭好,咱们坐下好好聊聊。”窦家兄弟却道:“聊什么聊?酒菜都备好了,去我家掷骰子、喝酒,一醉到天明!”凤生连忙推辞:“我实在没心情,饶了我吧!”窦二不依不饶:“我们正兴致勃勃,管你有没有心情?走,一起去!”说着,兄弟俩上前拉扯,加上家仆们在旁推搡,凤生根本无法抗拒。

凤生满心叫苦,却又不能说出实情,只得被他们连拉带拽地拖走,心中的无奈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边素梅在房中,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满心都是懊悔。等外面的人声渐渐远去,她才稍稍镇定下来,从床后走出来,整理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朝门外张望,见四周无人,心想:“这会儿大概没人了,我也不等他了,趁早回去吧。”她伸手去拉门,却发现门从外面搭住了,一使劲,竟把两三个长指甲都折断了。想出又出不去,想叫龙香,又知道她肯定在家中,根本听不见。她既怕惊动别人,又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烦躁不安,没了主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深了,素梅坐得浑身难受,却始终不见凤生回来。她又气又恨,暗骂:“难道他贪杯,把我忘在这里了?”可转念又替他开脱:“刚才他极力推辞不去,肯定是这些朋友硬拉着他。”她就这样思来想去,百无聊赖,困意袭来,哈欠连连。想睡却又不习惯睡别人家的床铺,加上心事重重,根本无法入眠。实在烦闷,她便写下一首词:

幽房深锁多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无端猛烈阴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寂寞桃源洞。(词寄《桃源忆故人》)

写完词,已是鸡鸣时分。

龙香在家睡醒,心想:“这会儿姐姐和凤官人也该相聚够了,我得去接姐姐回来,免得天亮被人看见,惹出麻烦。”她打开角门,踩着带露的青草,慢慢走到书房前,见门从外面搭着,心中疑惑:“这是谁搭的门?真是奇怪!”正自言自语,就听见素梅在里面问:“龙香来了吗?”龙香应道:“来了。”素梅急切地说:“快开门进来。”

龙香推门进去,见素梅穿着衣服,独自坐在那里,惊讶地问:“姐姐怎么起这么早?”素梅苦笑道:“哪是起早,我一晚上都没睡。”龙香追问:“为什么不睡?凤官人呢?”素梅长叹一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谁能想到这么不凑巧,话都没说上几句,一群人踢开园门,拉他去赏月。凤官人怎么拦都拦不住,他们非要闯进来,没办法,他只好跟他们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门还从外面搭上了,我出也出不去,坐在这里煎熬了一整夜。你来得正好,咱们赶紧回去吧。”

龙香听了,说道:“怎么会这样!姐姐好不容易等到现在,凤官人肯定会回来,要不还是再等等?”素梅眼眶泛红,摇头道:“还等什么?走吧。”两人就这样失望地回去了。

再说凤生,被不懂事的窦家兄弟强行拉去,喝了大半夜的酒。他心里惦记着素梅,如坐针毡,每次推辞,都被窦二罚酒。凤生虽不情愿,却又怕露出破绽,只能强颜欢笑,盼着早点散场。可这两个少年玩得兴起,越喝越起劲,根本不肯停。直到东方破晓,众人醉得不行,才终于结束。

凤生勉强保持着清醒,带着酒意告别窦家兄弟,恨不得一步跨回书房。等他赶到园中,却见房门大开,屋内空无一人。他想起昨夜的约定,如今人去房空,酒劲上来,又急又气,拍桌打凳,泪水夺眶而出,大骂:“窦家兄弟真是害苦了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搅黄了。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才能再见到她。万一她受了惊吓,不肯再来,可怎么办?”他满心郁闷,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太阳西斜。醒来后,他急忙跑到园东墙边,只见楼窗紧闭,角门也关得严实,打听不到一点消息,只能怏怏地回到书房,独自烦恼。

另一边,杨素梅回到房中,心情依然忐忑不安,对龙香说:“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冒险了!”龙香打趣道:“姐姐怕是戒不掉。”素梅坚定地说:“等着瞧,我一定能戒掉。”龙香笑道:“等真戒掉的时候,恐怕已经晚了。”素梅不解:“为什么这么说?”龙香欲言又止。

两人正商量着晚上是否再去赴约,丫鬟突然来报:“冯老孺人来了。”原来素梅的外婆嫁入冯家,住在钱塘门里。外婆虽然守寡,但家境富裕,开着一家典当铺,在当地颇有名望。素梅的母亲早逝,外婆想着外孙女还未许配人家,便想把她接到身边。

外婆见到素梅,说明来意,想接她去家里住,顺便操办婚事。素梅一听,暗暗吃惊,连忙推辞:“外婆先回去,我收拾几天就来。”外婆却坚持道:“收拾什么?我在这儿等着你一起走。”龙香也在一旁劝说:“怎么也得选个好日子。”外婆说:“我已经选好了,今天就是黄道吉日,就今天走。”

素梅心中叫苦不迭,悄悄对龙香说:“那凤生怎么办?”龙香无奈道:“外婆守在这里,这两天肯定见不到他了。不如先答应外婆,我去给他传个消息,再找机会吧。”素梅只好带着满心的不情愿,跟着外婆离开了。

从那以后,凤生每天都去张望邻家的楼上,却再也没能见到素梅的身影。后来四处打听,才知道她被外婆接走了。凤生急得直跺脚,满心都是悔恨,却也无济于事。他不知道素梅何时才能回来,两人又何时才能再相见。

正郁闷着,舅舅金三员外家的仆人金旺来接他回家,商量进京参加会试的事。金旺说:“园子里的书箱行李都收拾好了,直接搬回家,往后也不用再来这里了。”凤生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满是苦涩:“谁能想到,一次当面错过,就落得如今你东我西的局面,恐怕再没有重逢的机会了。可她对我的情意那么深,叫我怎么能轻易放下?”收拾东西时,他望着东墙,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但事已至此,他也别无选择,只能匆匆离开,回到金三员外家。

到了舅舅家,只见金三员外早已把盘缠等一应物品准备妥当,还摆下饯行酒为他送行,并让金旺一路随行照顾。

金三员外在家闲着时,偶然有个牙婆上门卖珠翠。闲聊中,牙婆说起钱塘门里冯家有个女儿,才貌出众,还未许配人家。员外便要了那姑娘的生辰八字,找人跟外甥合婚。算命先生说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二人不仅能相互扶持,还没有任何相冲相克之处。员外大喜,立刻托人去说媒。冯老孺人一听是金三员外家,知道对方是当地有名的财主,便通知了外甥杨大官人,当场就答应了这门亲事。随后选了吉日,下了聘礼,两家人都欢天喜地。

然而,杨素梅心里始终惦记着凤生,得知自己被许配给金家,心里十分难过,又不好说出口,只能对着龙香默默流泪。龙香安慰她:“姻缘都是命中注定的,要是真有缘分,那天晚上就成事了。如今这样错过,说明不是合适的人。好在没出什么意外,要是那晚有了其他变故,现在又许了别家,那可怎么办?”素梅却坚定地说:“别这么说!我虽然没和他发生什么,但也曾彼此倾心,心意相通。我总盼着还有相见的一天,所以愿意先忍耐。要是逼我嫁给别人,到时候实在没办法,我只能以死明志,报答他对我的一片深情,我怎么能轻易放下他?”龙香叹了口气:“姐姐一片痴心固然难得,可现在上哪儿再去找他?”素梅满怀希望地说:“他现在应该在京城参加会试。要是我们缘分未尽,他金榜题名,肯定会回来找我。到时候我就跟外婆说要回家,想尽办法也要见他一面。那时他功成名就,说不定我们的婚事还有转机。就算不行,能和他见上一面,把话说清楚,我死也能瞑目了。”龙香点点头:“姐姐说得在理,先别太伤心,要是被别人看出破绽,传出闲话就不好了。”

另一边,凤生到了京城,一举考中进士,被选为福建福州府推官。他满心欢喜地想:“我现在顺路回家,托人说媒提亲,肯定轻而易举。要是还能和素梅续上这段姻缘,那可比中进士还让人高兴!”正准备启程,金员外家有人到京城,告诉他:“家里已经给您定下了一门亲事,只等您荣归故里就完婚。”凤生大吃一惊,忙问:“定下了谁家的姑娘?”来人回答:“是钱塘门里冯家的小姐,听说才貌双全。”凤生脸色骤变,怒道:“你们家员外也太糊涂了!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怎么能擅自定下婚事?”金家人和金旺都很疑惑:“这是老员外的一番好意,您怎么反倒责怪起来了?”凤生心烦意乱:“你们不懂,别多问!”从那以后,他心中又多了一份愁绪,真是“姻事虽成心事违,新人欢喜旧人啼”,满心的惆怅,却不知能向谁诉说。

凤生心里烦闷,决定先回家再做打算,于是自己从京城出发,同时打发金家人先回去报信,选好日子等他到家。

这边金三员外得知外甥快要回来了,便定下了成亲的吉日,先到冯家送去了绸缎、钗环等作为确定婚期的彩礼。他还把一个白玉蟾蜍当作压钗之物。这白玉蟾蜍本是一对,之前已经送了一个给外甥,现在又拿另一个来行礼,倒也省了一番心思,让媒婆送到冯家,还说:“金家公子金榜题名,不日就回来迎娶新娘,启程的书信都已经到了。”冯老孺人听了,喜不自胜。周围的亲友看了,个个都赞叹不已:“素梅姑娘长得标致,果然有福气!”纷纷跑来向素梅道喜。

可素梅心里藏着事,只是不停地叹气,满心愁闷,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这时龙香跑进来,兴奋地说:“姐姐,你看到刚才送来的彩礼了吗?”素梅提不起兴致:“哪有心情看那些!”龙香神秘兮兮地说:“有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诉姐姐!我听外面人说,那个中了进士、要娶姐姐的人,虽然姓金,但其实是金家的外甥。我记得之前凤官人也说过有个金家舅舅,说不定这个人就是凤官人呢!”素梅摇摇头:“怎么可能这么巧!”龙香接着说:“刚才彩礼里有个压钗的物件,也是一个玉蟾蜍,和之前凤官人送给姐姐的一模一样。要不是同一家,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一对?”素梅眼睛一亮:“那玉蟾蜍现在在哪儿?想办法拿过来让我看看。”龙香得意地说:“我刚才就觉得不对劲,借口说姐姐想看,已经拿过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玉蟾蜍递给素梅。素梅仔细端详,又拿出自己一直珍藏的玉蟾蜍对比,果然分毫不差。想起往日与凤生的情谊,她不禁流下泪来:“要是真的是他,那我们的缘分真是断不了。自古就有破镜重圆、钗分再合的故事,看来是真的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只是凤郎考中了,按理说应该是凤家下礼,为什么说是金家?这里面肯定有蹊跷。得想办法打听清楚,要是真的是他就好了。”龙香好奇地问:“是他又怎么样?不是他又能如何?”素梅语气坚定:“如果是他,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要是不是,我之前说过,等迎娶那天,我就自尽,也不会嫁给别人!”龙香胸有成竹地说:“我有个主意。迎亲那天,媒婆肯定先来回话。到时候我扮成媒婆的女儿,跟着一起去。要是真的是凤官人,我立刻回来告诉你。”素梅连连点头:“这个办法好!但愿真的是他,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龙香也满怀期待:“我也盼着是他,看起来很有希望呢!”两人就这样商量好了计划。

过了两天,凤生回到了金家。此时冯老孺人已经按照金三员外定下的日子筹备婚礼,先让媒婆去金家回话,约定迎亲的时间。龙香得知消息,赶忙在路上拦住媒婆:“我也想去看看新郎。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你的女儿,跟着一起来的。”媒婆受宠若惊:“这可折煞我了,一起去就是。不过我有件事想问姑娘。”龙香问:“什么事?”媒婆疑惑道:“你家姐姐马上就要大喜,嫁过去就是官太太了,可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还总是唉声叹气的,这是怎么回事?”龙香解释说:“您不知道,我姐姐从小就立志要自己挑选如意郎君。现在是老孺人做主许了这门亲,也不知道新郎人品如何,她放心不下,所以才不开心。”媒婆笑道:“新郎都做官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龙香追问:“夫妻过日子,人品好才重要,做官又能怎样?您知道这新郎姓什么吗?”媒婆说:“姓金啊,这还不知道?”龙香又问:“听说他是金员外的外甥,本来不姓金,那他到底姓什么?”媒婆思索了一会儿:“说是外甥没错,现在外人都叫他金爷。他这个姓有点特别,不好记,我都快忘了。”龙香试探着问:“是不是姓凤?”媒婆一拍脑袋:“对!就是这个怪姓!”龙香心中暗喜,看来十有八九就是凤生了。

龙香跟着媒婆一路走到金家门前,对媒婆说道:“姐姐你先进去,我在门外看看热闹。”媒婆应了声“好”,便先进去见凤生,回复今日迎亲的各项事宜。两人正说着话,龙香在门外一眼望去,确认眼前的新郎正是凤生,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她故意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门外,好让凤生看到。

凤生很快就注意到了门外的动静,问媒婆:“外面跟着你来的是谁?”媒婆回答:“是我女儿。”凤生仔细一看,心中起疑,觉得像是龙香,便让媒婆去里面吃茶休息,自己则踱步到门外查看。这一看,果然是龙香。凤生又惊又喜,连忙问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家姐姐现在在哪里?”龙香故作神秘地说:“凤官人还问我姐姐,你还是先准备迎亲的事吧。”

凤生着急地解释道:“龙香姐,自从那日被意外搅散,我没有一刻不想念你家姐姐,若有半句假话,天诛地灭!只是从那之后,我们天各一方,连个互通消息的办法都没有。幸运的是我进京赶考中了进士,正打算回来请媒人寻访你姐姐的下落,没想到舅舅却先定下了冯家这门亲事。现在木已成舟,我实在推脱不得,这可不是我的本意啊!”

龙香假装叹了口气说:“现在说不情愿也晚了,只是可惜辜负了我家姐姐对你的一片深情,她到现在还常常偷偷落泪呢。”凤生听了,也忍不住擦了擦眼泪,说道:“等我忙完今日的婚事,无论如何也要和你家姐姐见上一面,把心里的话都说清楚,这样就算死了我也甘心!你快告诉我,你姐姐现在在哪里?回自己家了吗?”龙香故意逗他:“我姐姐也已经许配人家了。”

凤生一听,脸色骤变,急切地问:“什么?许配给哪家了?”龙香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城里那个新中进士的金家。”凤生连忙反驳:“别胡说!城里哪里还有第二个新中进士的金家?只有我一个!”龙香反问:“那官人你什么时候又姓金了?”凤生解释道:“我娘舅家姓金,我之前考试上榜用的都是金姓,没写凤姓。”

龙香这才噗嗤一笑:“真是虚惊一场,白白让人家着急这么久。”凤生又惊又喜:“这么说,我要娶的就是你家姐姐?可为什么说是冯家的女儿?”龙香解释道:“我家姐姐是冯老孺人的外甥女,所以大家都说是冯家的女儿,其实就是杨家的姑娘。”凤生恍然大悟:“那天分开后,我问邻居,说是外婆家接走了她,原来就是冯家?”龙香点头:“正是。”

凤生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吗?该不会是因为我另娶他人,故意编这些话来哄我的吧?”只见龙香从袖中掏出两个玉蟾蜍,说道:“你看这一对,早就成双成对了。一个是你送给姐姐的,一个是你家拿来压钗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还怀疑什么?”凤生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世上竟有这等奇事,真是要把我高兴坏了!”

龙香接着说:“官人这么开心,可我姐姐还蒙在鼓里,现在还在家里哭哭啼啼呢。”凤生忙问:“如果娶的不是她,你姐姐打算怎么办?”龙香说:“姐姐看到玉蟾蜍一样,又听说新郎是金家外甥,所以也起了疑心,才派我先来打探。她还说,如果不是官人你,她就自尽。我现在得赶紧回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好让她梳妆打扮,准备迎接你。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高兴坏了。”

凤生想了想,说:“还有一件事,她现在满心疑虑,只怕会以为你是临时哄她开心,未必会完全相信。你把她之前送给我的戒指拿去给她看,这样她才能彻底放心,你看可好?”龙香点头:“官人想得周到。”凤生立刻从手指上取下戒指,交给龙香,随后便去安排鼓乐、酒筵等迎亲事宜,准备亲自去迎娶素梅。

这边龙香急匆匆跑回家,一见到素梅,就兴奋地喊道:“姐姐,就是他!新郎真的是凤官人!”素梅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龙香掏出戒指:“不信你看,这戒指从哪儿来的?这是他亲手摘下来让我拿给你看,当作凭证的。”

素梅看着戒指,嘴角微微上扬:“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快说说,你见到他时,他都说了些什么?”龙香便把凤生的话一五一十转述了一遍:“他说自从那天分开,没有一天不在想你。现在做了官,正打算回来找你,没想到舅舅先定了亲。他之前不知道要娶的是你,心里特别不情愿。”素梅又问:“要是他不知道娶的是我,另娶他人后,还会想着见我吗?”

龙香说:“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和你见一面,把心里的话都说清楚,这样死了也能瞑目,说着说着还掉眼泪了呢。我看他说得诚恳,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他高兴得不行!”素梅有些担心:“他不知道我为了他立下这样的决心,还以为我轻易就许了别人,觉得我是个没信用的人,这可怎么办?”

龙香安慰道:“我把姐姐你的心意都告诉他了,还说要是打探到不是他,你就在迎娶那天自尽。他也考虑到你可能不信我的话,怕你觉得我是为了哄你上轿才这么说,所以特意拿出戒指当作信物。”素梅又问:“戒指是从哪儿拿出来的?”龙香说:“他一直紧紧戴在手指上,可见心里一直记挂着姐姐。”听到这儿,素梅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没过多久,堂前鼓乐齐鸣,凤生穿戴整齐,亲自前来迎娶。素梅坐上花轿,冯老孺人也一同上轿,将她送到金家。在这里,两家人正式会面,喝了喜酒,凤生和素梅被送入洞房,结为夫妻,婚后二人恩恩爱爱,日子过得美满幸福。

第二天,杨家的兄嫂都来祝贺,窦家兄弟也登门道喜。凤生看到窦家兄弟,想起那晚被他们拉走搅局的事,不禁哑然失笑。他暗自庆幸:“幸好我们本就有姻缘,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要是因为那场意外真的散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过这些话他也不好明说,只是在心里默默感慨这份难得的缘分。

婚后,凤生和素梅偶尔说起当初的经历,回想起来还会忍不住心有余悸。他们不禁感叹,这世上的事情实在奇妙。如果两人无缘,倒也罢了;既然注定要成为夫妻,为什么那晚偏偏生出这样的波折?只要再晚一会儿,两人就能把话说开;或者素梅没被外婆接走,第二天也还能再续前缘。可事情偏偏不早不晚,生出这么多阻碍。等到两人都不再抱有期望时,却又阴差阳错地成了夫妻。这大概是老天爷的巧妙安排,要是一切都顺顺利利,反倒少了许多韵味。可世间也有那些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圆满的感情,这其中的缘由,又有谁能说得清呢?就像有诗所写:从来女侠会怜才,到底姻成亦异哉!也有惊分终不偶,独含幽怨向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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