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倒是简短，没有任何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带着部队里雷厉风行的作风。
说完，他对着台下，再次下意识地并拢双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虽然衣着没那么正式，但那气势已然十足。
周国良说完李国庆和梁副部长就带头鼓掌，台下也跟着响起了掌声。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大家都做得十足，巴掌拍得山响。
张建军在一旁看着，手指轻轻在膝盖上点着，心里暗暗点头。
这周国良，果然是个角色。不善于，或者说不屑于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人际应酬，倒像是个实干派。
这种性格，在部队里是优点，但在轧钢厂这人情世故复杂、关系盘根错节的大染缸里，是福是祸还不好说。
而且，仅凭这初次接触，听其言观其行，也很难判断他到底是不是尤家，或者别人安插过来的棋子，或者仅仅是上面派来加强工作的纯业务干部。
不过，张建军并不太担心，保卫处就这么大地方，水也不算深，李国庆根基稳固，他自己也不是白给的，在处里和厂里都有一张关系网。
这周国良就算真是条过江龙，到了这地面上，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想折腾出太大风浪，也没那么容易。走着瞧吧。
欢迎会很快就结束了。
李国庆极力挽留梁副部长在厂里吃顿便饭，说领导来一趟不容易，食堂小灶今天正好有采购来的鲜鱼，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地主之谊。
张建军也跟着帮腔，说梁叔您这来去匆匆，连口热饭都不吃，传出去别人还得说我们轧钢厂不懂规矩。
梁副部长摆摆手，脸上带着歉意：“国庆，建军，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今天真不行，部里一会儿还有个重要的会议，关系重大，我必须得赶回去主持。下次，下次一定专门过来，尝尝你们食堂大师傅的手艺！”
见梁副部长确实有事，态度坚决，李国庆等人也不再强留，一路把梁副部长送到吉普车前，看着司机发动车子，目送着吉普车驶出轧钢厂大院，拐上外面的大道，直到看不见踪影。
李国庆这才回过头，对站在一旁，身姿依旧挺拔的周国良笑着说道，语气比刚才更随意亲切了些：
“国良同志，坐了一上午车，也累了吧？我先让小刘带你去你的办公室看看，就在建军办公室隔壁，都收拾好了。你先休息一下，熟悉熟悉环境。中午咱们就在小食堂吃点，算是给你接风，也没外人，就咱们处里自己人，随便聊聊。”
周国良点了点头，脸上那严肃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点点，应道：
“好的，处长，给你添麻烦了。”
他这幅表情，确实像是松了口气，看来刚才那种迎来送往，讲话发言的应酬场合，对他这种习惯了一线带兵、直来直去的人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负担，比跑个五公里越野还累人。
张建军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里对这位新同事的评价又清晰了几分。
他打定主意，先观察一段时间，看看这位周副处长到底是真耿直，还是大智若愚，是专心来搞工作的，还是另有所图。
等李国庆安排小刘带着周国良去新办公室后，门口聚着看热闹的人群也就散了，各回各位。
办公室里重新响起了交谈声和翻阅文件的窸窣声，恢复了往常那股子既忙碌又带着点机关特有懒散劲儿的状态。
而张建军瞧着周国良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不紧不慢地踱步，跟着李国庆进了处长办公室。
这屋他熟，跟自己家差不多。他也不客气，一屁股陷进那张旧沙发里，沙发也是时间长了，刚坐上木头就发出“嘎吱”一声，听着还挺亲切。
李国庆走到办公桌后边，从底下柜子里摸出个铁皮茶叶罐子，上面还有几个模糊的红字，边角都磕掉漆了，字都看不清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用个小木勺舀出些茶叶，放进两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白色搪瓷缸里，提起桌上“咕嘟”冒热气的暖壶，熟练地冲上开水。
茶叶遇水舒展，一股子茉莉花的香混着茶涩气就飘了出来。
“喏，尝尝，刚从别人那弄来的茉莉花茶，味儿还行。”
李国庆把其中一个茶缸推到张建军面前的茶几上，自己端着另一个，顺势坐到张建军对面的木椅子上，身子往后一靠，椅子也跟着“嘎吱”一下。
“这周国良...”
李国庆吹了吹茶缸上的浮沫，抿了一小口，咂摸咂摸嘴，
“看样子，倒不像咱们之前琢磨的那路货色。一身疙瘩肉，说话梆梆硬，眼神也正，像把没怎么开刃但料子极好的军刺。是好刀，那没跑儿。可你说就这脾性，直来直去，一点弯弯绕没有，尤家那潭深水，能摆弄明白这把刀？我看悬乎，别到时候别崩了手！”
张建军点点头，掏出一盒牡丹，弹出一支递给李国庆，自己也叼上一支，把剩下的扔到旁边桌子上，点燃打火机，先给李国庆点上，再凑到自己嘴边。
深吸一口，烟雾在肺里转了个圈，才慢悠悠地从鼻孔喷出来。
“嗯，是这么个理儿。”
张建军眯着眼，看着烟雾缭绕，“这老哥，看着一身正气，跟我家那位吴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轴，认死理儿。这类人，用好了是把快刀，用不好，容易伤着自己。”
李国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还别说，想想还真跟老团长差不多......”
话还没说完，办公室门被敲响，接着“哐当”一声被推开了，这敲门也就是象征性的。
陈明那颗留着寸头的脑袋探了进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点黄的牙。
“我就知道你俩准凑一块儿嘀咕呢！”
陈明说着，闪身进来，反手带上门。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边文件柜那儿，拉开底下抽屉，里面果然放着李国庆的宝贝茶叶罐子，跟刚才给张建军泡的不一样。
他自顾自地拿出个干净杯子，舀了一大勺茶叶进去，动作幅度大，茶叶差点撒出来。
李国庆看着直嘬牙花子，心疼地喊：
“小兔崽子！你特么下手轻点儿！这好茶叶可不禁你这么造！放这么多茶，晚上睡不着觉可别赖我！”
陈明浑不在意地嘿嘿一笑，端着那杯浓得发黑的茶走过来，一屁股挤在张建军边上的沙发空位，沙发又是一阵呻吟。
“头儿，瞧您那小气劲儿！这不还有大半罐子嘛！喝完了，回头我上建军那儿屋给您顺点好的！”
张建军一听，脸都快拉到地上了，没好气地斜了陈明一眼：
“嘿！我说陈明，你这说顺我东西，还有特么当我面说的？哪回你去我那儿，不给我那屋翻得跟招了贼似的？瓜子皮儿烟灰缸也不倒，报纸扔满地，末了还得我这个苦主自己个儿收拾！”
话是这么说，但三人这么多年风里雨里过来的交情，早就过了计较这点茶叶的地步。
张建军心里门儿清，陈明就这大大咧咧的性子，对自己人是真没得说。
更何况，他张建军还真不缺这点茶叶，长辈那儿，逢年过节都能顺回来不少，就连系统签到也经常奖励一些好茶，就别说什么别的了，他办公室抽屉里的存货，李国庆跟他还真没法儿比。
“得得得，您二位爷都甭惦记了，”
张建军摆摆手，“一会儿我让时冬跑个腿，给你们一人送点过来，堵上你们的嘴！省得整天跟黄世仁似的惦记我那点家底儿。”
陈明立刻眉开眼笑，低头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浓茶，也不嫌烫。
李国庆没再纠缠茶叶的事儿，脸色正了正，用杯盖轻轻刮着茶缸边缘，发出细碎的声响：
“说正事儿。现在周国良这就算正式就位了，他这摊分工，你俩心里有点谱没有？”
陈明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口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别问我，您指哪儿我打哪儿，动脑子的事儿别找我，费劲！”
说完又低头专心对付他那缸子茶，好像真能从里面能喝出朵花来似的。
李国庆和张建军对视一眼，都拿这滚刀肉没辙，目光齐齐落在张建军身上。
张建军也不矫情，弹了弹烟灰，直接开口：“我这边儿，暂时也没什么成熟想法。这事儿，关键还得先探探他周国良自己的口风。他要是没挑拣，好说话，我看就把之前尤良撂下的那摊子，还给他管就挺合适。本来那块就是您临时接手的，正好物归原主。再说了，那摊子底下，不是还有肖前勇嘛，他跟周国良还是老乡，这层关系，开展工作也顺当点不是？”
李国庆听着，不住地点头。他早就想把尤良之前分管的那几个科室甩出去了。
陈明这边，日常杂事多，哪里需要去哪里，指望不上。
张建军？这小子能力是有，但有时候也跟个滑不溜手的泥鳅似的，不是那么好拿捏，而且明显志不在此，让他天天盯着那些琐碎，他也不乐意。
好不容易上面派来个看着就能干的副手，可不就得能者多劳嘛！
“成，我看行。”
李国庆一拍大腿，“就这么着！等他安顿下来，我找他聊聊。哎，对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转头问陈明，“周国良家属楼分配的事儿，后勤那边弄利索没？你跟进的。”
陈明正端着茶缸子吹气，被突然一问，差点呛着，赶紧放下缸子，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才说：
“安排妥了！放心！家属楼那边正好腾出个两居室，朝向、楼层都还行。”
“一会儿我就让办公室的小王带他过去认认门，缺啥少啥，帮着归置一下。”
李国庆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陈明办事，虽然毛躁点，但这种跑腿协调的事儿，一般还是靠谱的。
三人又喝着茶，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厂里的闲篇，哪个车间又出点小事故了，谁谁谁又闹什么笑话了，气氛倒是轻松。
张建军抬手看了眼腕子上的上海表，时针已经快指到十一半点上了。
他猛地想起件事，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光顾着在这儿聊闲天，把邱慧还给晾在自己办公室了呢！那小寡妇之前神神秘秘地说有“个人的事情”找自己，这都等了快一钟头了。
他赶紧站起身：“二位领导，你们先聊着，我处里还有点事儿，得先回去处理一下。”
李国庆挥挥手：“去吧去吧，中午别跑啊，小食堂，给周副处长接风，到时候我把杨厂长，李怀德他们也都叫过来，都认识认识。”
“忘不了！”张建军应了一声，拉开门就快步走了出去。
一边往自己办公室走，张建军心里一边嘀咕:这邱慧，保卫处乃至整个轧钢厂都有名的美人灯儿，虽说之前结过婚，但那身段模样，照样惹得不少老爷们儿背后咽口水。
她平时在处里，虽然因为工作关系跟自己打交道不算少，但也都是说两句草草了事，顶多见面点头笑一下，从来没私下找过自己。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个人的事情”......她能有什么个人的事情找到自己头上？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张建军心里跟真就是跟猫爪了似的，好奇得不行，也有些期待，这么个俏寡妇...
等张建军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就看到邱慧正斜倚在待客用的那张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他早上看了一半的《四九城日报》，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他给泡的茶，看样子已经没什么热气了。
她今天没穿外套，就一身合体的保卫处制服，衬衫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露出小半截白皙的脖颈。她看得似乎挺入神，眉头微蹙着，侧面看过去，那曲线更是玲珑有致。
听到门响，邱慧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回过神，赶紧放下报纸，把茶缸往茶几里边推了推，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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