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内,铜锁三重,隔绝了宫人窥探的眼,也困住了流转的风。
香炉中青烟袅袅盘旋,如蛇缠绕,在梁间打结,又缓缓散开,仿佛囚笼的影子投在墙上。
虞妩华端坐镜前,铜镜映出一张娇艳未褪的脸——眉眼含春,唇若点朱,可那双眸子深处,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一枚细长银针,针尾雕成梅花形状,通体淬过七种毒,见血封喉。
这是她重生以来从未动用过的底牌,藏在腕间三年,只为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昨夜佛堂那一幕,仍如刀刻般印在脑海。
镜中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不是笑意,是失控。
那是她在复仇之火中逐渐裂开的缝隙——当萧玦将她禁锢于怀,说出“你的命,都是朕的”时,她竟有一瞬想要卸下伪装,任那滚烫的胸膛融化冰封多年的孤城。
可她不能。
她闭上眼,深深吸气,脑海中浮现出父亲被押赴刑场的那一日。
风雪漫天,铁链铿锵,他回头望她最后一眼,嘴唇微动,只留下七个字:
“活下来,别像我。”
再睁眼时,眸光已如寒潭深水,不见波澜。
她打开妆匣底层暗格,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面以极细墨线写着密语,字迹扭曲如蚁行。
她以唇无声读出内容——小桃核昨夜潜入柳府,查实地窖深处藏有北境密信原件,封泥为双鹤衔芝,乃前朝旧制,今日清晨将由一名老仆秘密转移至城南义庄。
她不动声色,将纸条凑近烛火。
火舌舔舐而上,灰烬飘落掌心,烫出一道细痕。
她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淡淡望着那点余烬,如同看着敌人的骨灰。
脚步轻响,白芷端药进来,见她掌心红肿欲裂,刚要开口,却被虞妩华抬手止住。
“去告诉周太医,”她声音轻软,带着几分梦呓般的倦意,“说我梦魇加重,夜里常惊坐而起,需加一味安神的‘龙骨’。”
白芷一怔。
龙骨?
人骨所制,性沉镇魄,非重症不用,且由太医院严管登记。
若周仲安亲自送来,必是忧心过甚,而他每取药,必经西阁耳目盘查。
这一味药,不只是求安眠,更是一封无需落字的情报——
柳党将动,她已知晓。
而她要借太医仁心,把消息送进皇帝耳中。
白芷垂首退下,脚步轻巧如猫。
虞妩华凝视铜镜,忽然伸手抚过脸颊,指尖微颤。
她在怕吗?
不,不是怕。
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体内苏醒——那种嗜血的快意,每一次布局得逞,每一步仇敌落入陷阱,都会让她心头涌起一阵近乎迷醉的战栗。
这具身体,正在学会享受杀戮。
乾清宫中,灯火未熄。
萧玦立于案前,手中供词翻至最后一页,指节因用力泛白。
柳廷钧亲笔所书,字字泣血,却仍遮不住背后滔天阴谋。
他正欲掷卷,谢霜刃自殿外疾步入内,甲胄未解,跪地禀报:“启禀陛下,义庄截获密信一封,确系柳家老仆所携,藏于棺木夹层。信中提及三年前冬,柳侍郎曾以边防虚实换北使赠玉佩一枚,佩上有族徽。”
话音落下,殿内死寂。
萧玦缓缓抬起腰间佩玉,玉质温润,雕工精细,正面双鹤衔芝,背面隐现一族纹——与信中所述,分毫不差。
他冷笑一声,将玉重重拍在案上:“原来朕身边最信任的谋臣之一,早就在替敌国通风报信。”
他盯着案上那叠虞家旧档,忽问:“昭阳殿可有异动?”
谢霜刃低头:“美人整日对镜抄经,似在忏悔。”
“忏悔?”萧玦嗤笑,眸光骤冷,“她若真悔,就不会让赵通事今日当庭指证时,恰好提起那枚玉佩。”他踱步至窗前,夜风扑面,吹不散心头疑云,“她算准了朕会查证,也算准了柳家藏不住物证。这局,从她烧经那夜就开始布了。”
他停顿片刻,低声几不可闻:“她不是疯,她是比谁都清醒……可为何,昨夜她看朕的眼神,竟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昭阳殿内,更漏滴答。
虞妩华斜倚榻上,手中佛经摊开,页角焦黄。
她望着烛火,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滞闷,像是有东西在血脉里爬行。
门外传来脚步声,熟悉而谨慎。
是周仲安。
她敛息静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来了。
棋子入局,只待子时钟响。
当夜,周仲安果然亲送加药汤剂至昭阳殿。
虞妩华饮罢,忽然轻咳两声,袖中滑落半片焦黄纸角——正是昨日焚经残页。
她眼神涣散。
三更鼓响,残月如钩,悬在义庄上空,像一只窥视人间罪孽的冷眼。
虞妩华伏在案前,呼吸平稳绵长,仿佛已沉入深梦。
烛火摇曳,映得她眉梢微颤,一缕青丝垂落颊边,遮住半张脸庞。
可那指尖,却在袖中轻轻蜷缩了一下——极细微的动作,如同猎手在陷阱闭合前最后一次调整呼吸。
周仲安退出昭阳殿时,掌心已被冷汗浸透。
那半片焦黄纸角如今藏于袖内,边缘浮现的字迹宛如鬼笔勾勒,森然刺目:“义庄棺木第三排,东侧刻‘柳’字者。”他不敢细想这焚毁之物为何能显灵迹,更不敢信一个痴傻美人竟能预知未发之谋。
可多年行医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幻象,而是有人以秘法留痕,借火重生。
他脚步匆匆穿行宫道,身影刚没入转角,窗棂后一道黑影无声掠起。
谢霜刃立于屋脊之上,夜风鼓动其衣袍,眸光冷冽如刀。
他凝视着周仲安远去的方向,片刻后吹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哨音——西阁耳目即刻出动,直扑城南。
与此同时,义庄深处,阴气森森。
柳家老仆佝偻着背,抱着一只乌木箱从地窖爬出,脸上满是惊惶。
他本奉命将密信与账本转移至安全之所,却不料今夜周太医突访昭阳殿,又传出“龙骨”加药之事,府中暗线急报:她知道了。
他不敢多留,刚推开后门,火光便骤然腾起——不是来自天灾,而是精准点燃的油布与干柴。
烈焰冲天而起,照亮了整片荒园。
就在他踉跄欲逃之际,数道黑影自四面八方围拢,铁索破风而来,顷刻将他缚住。
箱盖被强行撬开,密信赫然在列,而那册薄薄账本,则静静躺在最底层,封皮无字,内页却墨迹清晰,名录井然。
第一人名下,赫然是当朝左相亲笔画押的收据凭证。
远处高墙之上,一名密探悄然摘下面具,低声传令:“目标已擒,物证俱全,按‘寅字号’路径速送西阁。”
而此刻,昭阳殿内,虞妩华缓缓睁开了眼。
烛火未熄,铜镜仍映着她的容颜——可镜中之人,唇角早已扬起一抹不属于她的笑,眼角斜飞,戾气横生。
她抬手抚向镜面,指尖触到冰凉的一瞬,镜中之手竟先她一步抬起,两掌相贴,如同孪生共魂。
“你想要什么?”她声音低哑,似问敌人,也似问自己。
镜中人不动,只以口型回应,一字一顿,无声却震耳欲聋:
“我要他们……全都看着我哭。”
窗外,火光正炽,烧尽谎言与过往;
窗内,影子分裂成二,在月下交错纠缠,仿佛另一个灵魂正从血债深处缓缓站起。
而她的指尖,已悄然滑向袖中银针——梅花尾,淬七毒,三年未出,今夜初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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