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融融,暖风拂过淮水,带来湿润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沈家村村口那棵虬枝盘错的百年老槐树下,稀稀拉拉聚了些人。这几日天气晴好,冻土化尽,正是田间管理的关键时节,村民们大多在地里忙碌,留在村里的多是些老人、妇孺和手头暂时无活的闲汉。槐树下那个简陋的、由几块旧木板钉成的布告栏,平日里大多空着,或是贴着些寻物、换工的私事,今日却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只见青石镇的差役,骑着一匹瘦马,风尘仆仆地驰到槐树下,“吁”的一声勒住了缰绳。那差役面色严肃,翻身下马,并不与相熟的村民寒暄,径直走到布告栏前,从怀中取出一卷簇新的、带着官印朱红的黄纸告示,仔细地张贴上去。那纸张的崭新与挺括,与布告栏本身的斑驳陈旧,以及周围村民们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贴好告示,差役转过身,面向渐渐被吸引、围拢过来的村民,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官腔、刻意拔高的声调,大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呜呼!皇天不佑,先帝龙驭上宾,崩于京师……国不可一日无君,幸赖祖宗庇佑,遗诏煌煌,命皇二子、许时瑜入承大统,继皇帝位……改元‘承熙’,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村民们大多识字不多,但那“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改元”几个词,还是能听懂的。人群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交头接耳之声窸窣响起。皇帝,对于淮山脚下的升斗小民来说,是遥远得如同天上星宿般的存在。他的更迭,带来的最初震撼,很快便被更现实的思绪取代。
差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愈发严厉,继续宣读:
“逆贼许时瑾,身为储贰,不思君恩,不念社稷,竟行大逆不道、谋逆逼宫之举!天理难容,人神共愤!幸天威浩荡,逆谋败露,此獠已伏诛授首!新帝仁德,念及骨肉,未加深究余党,以安天下民心。尔等百姓,当安守本分,勤于耕织,勿信谣传,共沐承熙之化!钦此——”
告示的内容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但很快便趋于平息。村民们脸上的表情,多是茫然与事不关己的淡漠。
“怪不得年前听说京城那边不太平,原来是出了这等大事……”一个抽着旱烟的老汉喃喃道。
“唉,谁当皇帝咱不都得种地交粮嘛。”旁边一个妇人接口,语气里带着认命的疲惫,“就盼着这新皇帝是个仁君,今年的赋税能轻些才好。”
“是啊是啊,老天爷保佑风调雨顺才是正经……”话题迅速从皇权更迭的天边事,滑落到了庄稼收成、天气雨水这些切身相关的泥土事上。对于前太子许时瑾的“谋逆”与“伏诛”,他们并无多少探究的兴趣,天家的争斗,离这小小的沈家村太远了,远不如家里灶膛的火是否旺实来得重要。
就在这时,沈福和严五扛着锄头,从村外的田埂上走来。他们刚清理完一片地的根茬,身上还带着泥土的气息。见到槐树下聚了不少人,沈福有些好奇,便领着严五凑近了些,想听听有什么新鲜事。
严五原本垂着眼,心思还沉浸在方才劳作的节奏里。然而,当差役那尖利的声音,将“许时瑾”、“谋逆逼宫”、“伏诛”这几个字眼,如同冰冷的钉子般一字一句凿进他耳中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瞬间的僵硬,从指尖蔓延到全身。握着锄柄的手下意识地猛然收紧,粗糙的木柄几乎要嵌进掌心,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胸腔里那颗心,先是骤停,随即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闷钝的疼痛。
许时瑾……谋逆……伏诛……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反复剐蹭。一种极其荒诞而冰冷的感觉,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许时瑾,此刻就站在这里,呼吸着淮山清冷的空气,听着自己的“死讯”,听着自己如何被扣上十恶不赦的罪名,听着那个篡夺了他一切、欲置他于死地的弟弟,如何披着“仁德”的外衣,昭告天下!
是了,“谋逆逼宫”,这便是许时瑜——不,现在是皇帝许时瑜——为他精心准备的罪名。完美地掩盖了真相,将他这个正统储君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伏诛”……多么干净利落的结局,彻底断绝了他任何“死灰复燃”的可能。
汹涌的悲愤与刻骨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体内奔腾咆哮,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几乎能尝到喉间翻涌的血腥气。
不能!绝不能!
在意识即将被怒火吞噬的边缘,强大的意志力如同铁钳般死死扼住了情感的洪流。他猛地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了一丝咸涩,那是牙龈因过度用力而渗出的血丝。
他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肌肉,脸上那瞬间的僵硬与震动,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比周围那些真正事不关己的村民,显得更加漠然。他此刻,只能是严五,一个来自外乡、与天家贵胄毫无瓜葛的流民。
他默默地、深深地低下了头,让槐树斑驳的阴影掩盖住自己大半张脸,也掩盖住那双几乎无法抑制、即将泄露出惊天锋芒与痛楚的眼眸。他不动声色地,用肩膀微微顶开身后的人群,脚步向后挪动,将自己隐没在人群的外围,减少任何一丝被注意到的可能。
差役宣读完毕,又训诫了几句“安分守己”的话,便翻身上马,朝着下一个村落驰去。村民们也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散开,话题很快又回到了家长里短、春耕秋种。
沈福咂摸了一下嘴,扛起锄头,对身旁依旧低着头的严五道:“走吧,回去吃饭。皇帝老儿家的事,跟咱没啥关系。”
严五从喉间低低地应了一声:“嗯。”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重新扛起锄头,跟在沈福身后,步履看似与往常无异,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灼痛难当。
回到沈家小院,袁氏正在晾晒衣物,润生则在院子里温书。吃饭时,袁氏果然提起了这桩“新闻”。
“哎,听说了吗?京城换皇帝了!原来的太子谋反,被杀了,现在是二皇子当了皇帝,叫什么来着……?”袁氏一边给众人盛饭,一边说道,语气里带着妇人谈论远方奇闻的唏嘘,“真是作孽哦,好好的太子不当,非要谋反……”
沈福扒了口饭,闷声道:“天家的事,谁说得清。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润生抬起头,好奇地问:“娘,谋反是不是很大的罪?”
“那当然,要杀头的!”袁氏随口答道,旋即又催促儿子,“快吃饭,别想那些没用的,好好念你的书是正经。”
他们谈论着,如同谈论一件与自身毫无关系的逸闻,语气平常,目光也从未在默默吃饭的严五身上多做停留。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他们口中“谋反伏诛”的前太子,此刻正坐在他们的饭桌上,穿着粗布衣衫,吃着和他们一样的粗茶淡饭。
严五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碗里的粥,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他一口一口,缓慢而机械地吞咽着,味同嚼蜡。耳边是沈家人平常的议论,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却又奇异地让他更加清醒。
他作为“许时瑾”,已经死了。死在了那场由他亲弟弟策划的阴谋里,死在了这纸官方告示上。从此以后,世间只有严五。
官方的定性,意味着追捕不会停止。许时瑜绝不会真正放心,哪怕他“已死”,搜寻、确认他真正下落的人,或许早已遍布各州府,甚至可能已经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这样的偏远村落。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将“严五”这个角色,扮演得天衣无缝。
他抬起眼,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已在院子里嬉闹的润生,忙碌的袁氏,沉默的沈福,最后,极快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扫过对面那个一直安静吃饭、偶尔抬眼偷偷看他一下的沈明荷。
这一方小小的院落,这份短暂的、偷来的安宁,如今更显得珍贵,也……更加脆弱了。他放下碗筷,声音平静无波:“伯父,伯母,我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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