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满的名字,已然超越了“农桑女官”或“丰女一号创始者”的范畴,成为一种象征,一种信仰。在帝国境内,她是活着的传奇,是皇帝倚重的能臣,是万民称颂的“女神农”;在异邦,她是被尊为“东方农神”的存在,受万国农桑会成员国的共同景仰。她的任何一句关于农事的见解,都会被无数人奉为圭臬;她所倡导的任何一项农桑政策,都会在极短时间内得到最有力的推行。她的威望,确如日中天,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顶峰。
然而,站在这荣耀与权势的巅峰,赵小满的目光,却愈发沉静,也愈发深邃。她并未迷失在来自四面八方的颂扬与尊崇之中,心口那与大地生机紧密相连的殷红胎记,时刻提醒着她一切的起点与归宿。她清楚地知道,那撼动世界农业格局的宏图伟业,那吸引万邦来朝的赫赫声名,其最坚实的基础,始终是那些最初赋予她力量、也是最需要这份力量来改变命运的万千普通女户。
朝堂之上,关于“女户承田”新政卓有成效、泽被苍生的奏报连篇累牍。数字是光鲜的,各地上报的承田女户数目持续增长,由女户耕种的田亩产量也往往高于平均水平。但赵小满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些宏大的叙事与统计数字之下,潜藏着容易被忽略的暗流与具体的苦难。她深知,政策的阳光,在照入现实的过程中,总会因地方势力的阻挠、旧有观念的桎梏、乃至执行者的懈怠而产生阴影与扭曲。
因此,她做出了一个令许多朝臣感到不解,甚至认为有些“自降身份”的决定——她要亲自走出京城与丰女村,避开地方官府事先安排好的路线与接待,以最直接的方式,深入基层,去倾听、去察看那些最普通女户的真实境况。
她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带了少数几名绝对可靠的随从(其中自然少不了李猎户安排的护卫),轻车简从,开始了她的微服巡视。她的身影,出现在远离官道的偏僻村落,出现在田埂地头,出现在那些刚刚立户、脸上还带着茫然与坚韧的女子家中。
所见所闻,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新政的推行,远非奏章上那般一帆风顺,一片祥和。
在北方一个看似平静的村庄,她遇到了一位新立女户的王氏。王氏的丈夫死于边役,她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靠着分得的几亩薄田过活。田契虽已在手,但村里分给她的,却是最偏远、最贫瘠的几块地,引水灌溉极为不便。村里的男丁组成的“水会”,在分配灌溉用水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她的田地排在最后,等她能用上水时,最佳的灌溉时机已然错过。她孤立无援,敢怒不敢言。
在江南一个鱼米之乡,赵小满见到了一位姓何的绣娘,她凭借手艺立户,也分得了田产。但她不谙农事,本想将田租赁出去,收取些租子贴补家用。然而,当地一个乡绅却联合了村里的胥吏,以极低的价格强行要求“代管”她的田地,契约条文模糊,几乎等同于巧取豪夺。何绣娘略识几个字,看出不妥,想要争辩,却被对方以“妇道人家不懂农事,莫要荒废了田地”为由,威胁要收回田契。
还有的地方,女户虽然保住了田产,但在缴纳赋税、承担徭役(或折银)时,却被课以不公的份额,或是被剥夺了参与村里社学、享用公共设施的权利。更有一些守旧的宗族长老,虽不敢明面违背朝廷法令,却在暗地里对敢于立户、敢于争取自身权益的女子进行排挤、污名化,令她们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这些具体而微的困境,远非一纸政令所能彻底解决。它们关乎根深蒂固的偏见,关乎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关乎执行政策的“人”。
赵小满没有当场亮明身份,以权势强行干预。她仔细地倾听着每一位女户的哭诉,记录下她们遇到的具体问题、涉及的人名与细节。她以一名路过、略懂农事的妇人身份,给予她们一些力所能及的建议,比如提醒王氏可以联合村里其他几位处境相似的女户,共同向上里正反映用水不公的问题;暗示何绣娘要保留好证据,必要时可越级向县衙投递状纸。
回到京城后,赵小满并未因这些发现而立刻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她首先做的是梳理与核实。她动用了孙巧儿在户部整理数据的能力,要求其调阅更多基层的详细档案,交叉比对,找出那些女户数量增长与田亩产出报告存在明显矛盾或异常的区域。同时,她也通过李猎户那遍布各地的商队网络,以更隐蔽的方式,核实她在微服巡视中所见所闻的真实性与普遍性。
在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与详实的数据后,赵小满才再次上书皇帝。
这份奏章,没有过多渲染她个人的威望与功绩,而是以大量具体案例和数据,清晰地指出了“女户承田”政策在基层落实过程中存在的诸多隐患与不公。她强调,煌煌天威与善政,若不能真正惠及每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则其根基终将不稳。
她据此提出了数条极具针对性的补充建议:
其一,建立常态化的女户权益监察机制。由朝廷派遣专门的巡察御史,不定期、不预告地深入州县,重点核查女户田产分配的公平性、赋役承担的合理性以及其合法权益是否受到侵害。巡察御史应拥有直接受理女户诉状、并督促地方限期解决的权力。
其二,推动地方成立“女户互助社”。鼓励一村或一乡范围内的女户联合起来,在农事生产、用水分配、应对不公等方面互相扶持,形成集体力量,以对抗潜在的歧视与欺凌。
其三,加强对基层胥吏与乡绅的普法与监督。明确其在新政执行中的责任与界限,对阳奉阴违、欺压女户者,一经查实,从严惩处。
其四,将地方官员保障女户权益的实效,纳入其政绩考核的重要指标,与升迁贬黜直接挂钩。
皇帝览奏,深以为然。他深知,赵小满所关注的,正是帝国长治久安的根基所在。他当即准奏,并责令相关部门尽快制定细则,推行全国。
消息传出,朝野再次为之震动。人们看到,位极人臣的赵小满,并未躺在功劳簿上享受尊荣,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最需要帮助的底层女子。她的威望,非但没有因这份对“琐碎”基层事务的关注而受损,反而因其始终根植于厚土、心系最广大民众的福祉,而变得更加坚实,更富有人性的光辉与力量。这力量,比任何煌煌头衔或万国赞誉,都更能穿透人心,也更能推动着这场伟大的变革,向着更深、更实处,坚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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