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雪,是在一个寂静的深夜悄然落下的,细碎而无力,像是严冬垂死前最后的叹息。清晨,当幸存者们从冰冷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发现世界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风,不再是那种能刮走人魂魄的、带着冰碴子的利刃,变得柔和了许多,虽然依旧寒冷,却隐约裹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的泥土气息。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依旧被残雪覆盖的林间空地上,那光芒不再是冬日里徒有其表的惨白,而是带上了一点微弱的、真实的暖意,照在脸上,能让人感觉到细微的、痒丝丝的温度。
最先察觉到变化的,是那些对山林最为熟悉的猎户出身的战士。他们蹲下身,扒开厚厚的松针和落叶,指着底下悄然冒出的、嫩黄的草芽,或是挂在枝头那饱满欲裂的叶苞,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神圣的激动:
“开春了……树浆开始动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沉寂的营地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更多的人挣扎着走到屋外,仰起头,眯着眼感受那并不强烈却真实存在的阳光,深深吸着那混合着腐殖土和冰雪消融味道的空气。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麻木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心底,悄然萌动。
希望,如同这地底深处挣扎而出的草芽,脆弱,却顽强。
“是时候了。”杨帆站在那半塌的楞堆上,他的身体依旧消瘦,脸色青白,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已经重新燃起了火焰。他转向王老蔫,“发出集结信号。按我们分散前约定的方式。”
王老蔫点了点头,他那张带着疤痕的脸上,也难得地有了一丝活气。他带着几个最可靠的保卫科骨干,消失在密林深处。
接下来的几天,废弃的木帮大寨周围,开始出现一些奇特的“标记”。有时是某棵特定的老松树上,被人用刀新刻了三道平行的浅痕;有时是某处岔路口,堆起了三块不起眼的石头,指向正确的方向;有时,夜深人静时,会从遥远的山梁上,传来几声模仿狍子或山鸡的、极具韵律的鸣叫。
这些看似自然的痕迹和声音,对于散落在茫茫林海中的各支小队而言,却是黑暗中指引归途的灯塔。
最先回来的,是铁柱带领的一支。他们约有四十多人,个个形销骨立,身上的棉衣几乎成了碎布条,用藤蔓和树皮勉强捆缚在身上。铁柱本人更是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那条伤臂似乎更糟了,用一块不知从什么动物身上剥下的、带着毛的皮子包裹着,散发着不太好闻的气味。但他们走进营地时,脚步虽然虚浮,腰杆却挺得笔直,眼神像饿狼一样,凶狠,却又透着找到族群的激动。
“司令!”铁柱看到杨帆,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想敬礼,手臂却有些抬不起来。
杨帆快步上前,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拍了拍他那完好的右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紧接着,陈明带着另一支小队也回来了。他们的情况稍好一些,大约有六十人,似乎找到了一处可以避风的岩缝,保存了稍多的体力。陈明的眼镜用细藤条加固过,镜片擦得很干净,他一回来,就立刻找到杨帆和青山,低声汇报着他们沿途观察到的情况,以及损失的人员名单。
赵大海带着后勤和医护人员组成的队伍,是最后一批抵达的。他们的状况最令人心碎。队伍里几乎没有完好的人,担架上抬着的,都是冻伤严重无法行走的伤员,还有几个永远闭上了眼睛的战士,被同伴们用树枝和藤蔓编成的简陋担架,沉默地抬了回来。周大姐走在队伍中间,她瘦得脱了形,原本合身的棉袄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却又带着一种完成了使命的平静。
每一天,都有新的小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从不同的方向,如同涓涓细流,汇入这破败的营地。每一次重逢,都伴随着无声的拥抱、用力拍打肩膀的动作,以及看到熟悉面孔还活着时,那瞬间亮起又迅速隐去的泪光。当然,也有漫长的等待和最终确认的永别——有些小队,约定的信号发出后,再也没有出现。
十天后,能回来的,基本都回来了。
陈明拿着最新的统计名单,走到杨帆面前。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声音低沉而沙哑:
“司令,清点完毕。目前集结人数,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七人。”
一千一百二十七。
杨帆闭了闭眼。这个数字,比他们刚刚跳出包围圈、抵达这里时的八百七十三人要多,但比起从磐石湾带出来的近两千骨干,意味着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弟兄,永远留在了那个严寒、饥饿和追杀的冬天里。每一个数字的背后,都是一张鲜活的面孔,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
代价,惨重得让人窒息。
然而,当杨帆的目光再次扫过营地时,他看到的不再是冬季里那群眼神空洞、濒临崩溃的难民。
他看到铁柱正吼叫着,指挥还能动弹的战士清理营地,加固破损的木屋,虽然动作迟缓,却有了章法。
他看到陈明和青山已经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地图,低声讨论着下一步可能的行动方向和物资筹集方案。
他看到赵大海和周大姐,正带着所剩无几的后勤人员,清点着各队带回来的、少得可怜的“物资”——几块风干的兽肉,一些辨认出的可食用野菜根,几捆干燥的柴火,甚至还有一小袋不知从哪里换来的、带着霉味的杂粮。
他看到那些活下来的战士们,虽然依旧面黄肌瘦,但眼神里重新有了光彩。他们互相帮忙处理冻疮,分享着找到的有限食物,低声交谈着,不再是绝望的沉默。
减员了三分之一,是的。磐石湾丢了,家底打光了,是的。
但是,这支队伍的骨架——那些从五十人寨子起就跟着他的老弟兄,那些在政治建军中成长起来的党员骨干,那些历经血火考验的连排长——大部分都还在。
更重要的是,那种在绝境中被信念之火重新锻造过的战斗精神,非但没有被磨灭,反而变得更加内敛,更加坚韧,如同被冰雪覆盖了一整个冬天后,在春风吹拂下,反而更加渴望破土而出的种子。
杨帆深吸了一口带着春天气息的空气,感觉胸膛里那股压抑了整个冬天的浊气,似乎被冲散了一些。他走到营地中央,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劫后余生、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的战士们。
他没有说太多鼓舞的话,只是用他那依旧沙哑,却足够让每个人都听清的声音,沉声说道:
“冬天,过去了。我们还活着,旗还在。”
“接下来,该让鬼子知道,磐石湾的火,是扑不灭的。”
春风拂过林梢,带来远方冰雪加速消融的潺潺水声,也带来了新的斗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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