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苏晚踩着那层晶莹的晨露，来到了医馆西侧的空地。
顾昭已经在那儿等着了，风一吹，他身上那件玄色大氅的一角被掀起来，露出了腰间那块玉牌，在晨光下隐隐泛着光。嘿，这正是昨天皇帝赐给他的“靖王”信物呢。
他手里正捏着一卷图纸，一瞧见苏晚来了，就把图纸展开递过去，说道：“按照你之前说的，前院设置诊室，后院建个药圃，西北角留出一片空地用来做教学。”
话刚说完，就听到远处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不一会儿，三五个官差把那些看热闹的老百姓给挤开了。为首的是个白脸官员，他抖了抖官服上的补子，扯着嗓子说：“苏姑娘，您可真是好兴致啊！礼部有令，民间的地儿可不能设立皇家机构，就这块地儿——”他说着，还用脚尖踢了踢地上插着的木桩，“得收回去。”
苏晚一眼就认出，这是前天在御书房里扶着桌子的张大人，她眉梢微微一挑，问道：“张大人，您可知道，陛下昨天说过‘五年为期’这话？”
“那自然是知道的。”张大人梗着脖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可皇家医学院那是国家的重要机构，怎么能设在这贫民窟旁边呢？传出去像什么话呀？”
顾昭一听，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他的身影一下子就把张大人给笼罩住了。他腰间的玉牌在晨光里冷冷地闪着光，可他的声音比这玉牌的光还冷呢：“张大人，您又知不知道，陛下昨天还说过‘朕不逼靖王娶柳氏’这话？”
张大人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要知道，柳侍郎可是他的座师，这在朝堂上可不是什么秘密。
他往后退了半步，目光先是扫过顾昭腰间的玉牌，然后又落在苏晚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三名礼部官员已经垂着手，规规矩矩地站在巷口了，他们官服上那个“礼”字绣得端端正正的。
“张大人要是觉得累了，这选址的差事，不如就交给李、王、陈三位吧。”顾昭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轻轻敲着手里的图纸，“他们昨天刚领了圣上的谕旨，来协助苏姑娘筹办医学院呢。”
张大人的官靴在青石板地上蹭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最后他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说：“走！”那些官差们也都跟着他退了下去，走的时候还把路边的菜筐给踢翻了，烂菜叶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苏晚脚边。
“早就料到礼部会出来阻拦。”苏晚蹲下身子，捡起一片带着泥巴的白菜叶，说道，“不过你连人都已经调派好了。”
“前天在御书房，陛下说‘五年为期’的时候，我就派影三去礼部点了三个人。”顾昭接过苏晚手里的菜叶，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土坑，“这三个人的家人都在晋州逃过荒，你在逃荒的路上救过他们的命。”
苏晚看着顾昭眼底闪烁的光芒，忽然就笑了：“顾昭，你总是把棋子埋得这么深啊。”
“我只埋那些对的棋子。”他说着，用指腹轻轻擦过苏晚沾了泥的指尖，又补了一句，“比如你。”
话音刚落，就看见老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他腰间的铜铃被撞得叮当直响。老吴着急地说：“姑娘，柳侍郎派了衙役去封药库啦！说是行医需要备案，那些没盖官印的药材都得扣下。”
苏晚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没了。
她转身就往医馆走去，顾昭也赶紧跟在她身边，说：“柳家这气，该冲着我来才对。”
“可他们不敢动靖王您呀。”苏晚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医馆的木门。果然，就看见后堂的药柜都被贴上了封条，还有两个衙役靠在门框上啃着萝卜呢。“所以就只能挑软的欺负。”
苏晚蹲下身，掀开墙角的青石板，只见底下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包药材，这是昨天夜里老吴从暗卫药库调过来的。她用指尖轻轻拂过那干燥的黄芪，抬起头对老吴说：“去买块红布，写上‘皇家医学院试诊公告’，就说每天前二十名患者免费看病，而且是由医学院的学员主刀。”
“姑娘，您这是要干啥呀？”老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柳侍郎不是要备案吗，我就给他看看咱们医学院的阵仗。”苏晚一边说着，一边扯下一段红布，“咱皇家的招牌，可比他柳家的官印管用多了。”
三日后，街头巷尾的流言就像那涨水的河，到处都在传。
“那个活死人医馆用的是邪术啊！前天王二家媳妇难产，苏晚竟然用刀割开肚子——”
“可不是嘛！我家老周说，御史台都上折子了，说她借着医术干预朝政呢！”
苏晚站在医馆门口，听着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妇在那儿嚼舌根，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新挂上去的“皇家医学院”牌匾。
然后她转头对身后的小学徒说：“去把御史台的刘大人请来，就说我这儿有个患了二十年腿伤的患者，想请他‘亲眼来看看这邪术’。”
辰时三刻，刘御史黑着个脸跨进了医馆。
后堂里，五十岁的赵伯正扶着拐杖哼哼唧唧地说：“大夫啊，我这腿自打年轻时被马踩了以后，一到阴雨天就疼得我睡不着觉啊。”
苏晚戴上一副薄纱手套，拿起酒坛往帕子上倒了些酒，说道：“刘大人，您请看，这是高度白酒，是用来消毒的。”说着，她掀开赵伯的裤腿，只见脚踝又红又肿，上面还结着厚厚的老茧。“当年的碎骨没取干净，现在卡在筋脉里了。”
刘御史凑得更近了些，就看见苏晚用银镊子夹出一块碎骨，她用帕子擦过镊子尖，竟然连一点血星子都没沾上，他惊讶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消毒之后，器械就不会带脏东西进去，伤口也就不会溃烂了。”苏晚把碎骨放在托盘里，又对赵伯说：“赵伯，您试着走两步看看？”
赵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拐杖在地上“咚”地敲了一声。
他试着抬了抬腿，突然就老泪纵横：“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啊！”
刘御史连自己的官帽歪了都没察觉到。
他盯着托盘里的碎骨，又看看赵伯走路的样子，突然对着苏晚作了个揖，说道：“苏姑娘，是刘某愚昧了。就您这等医术，应该写进太医院的医典里去啊！”
门外围观的老百姓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妇挤了进来，举着手里的糖葫芦说：“苏大夫，我家小孙子长口疮了，您能给看看不？”
当天夜里，顾昭掀开帘子走进来的时候，苏晚正趴在桌上写医学院的课程表呢。
烛火映着她眼下那片淡淡的青影，顾昭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说：“沈相的密信，查到了。”
苏晚抬起头，就看见顾昭手里捏着半张纸，上面的墨迹是沈相特有的“飞白体”。
“他在信里让柳婉儿‘务必嫁入靖王府，去探听医学院的动静’。”顾昭把纸折好，收进袖子里，又接着说，“今天在御前奏报的时候，我特意说了‘医学院是陛下亲自赐下的，要是有人敢阻挠，那就是对圣意不敬’。”
“陛下怎么说？”
“他没说话，只是让影卫去查沈相的账。”顾昭拉过苏晚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晚晚，这局棋，也该收网了。”
医学院的奠基礼定在了十月初八。
那天，苏晚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站在空地的正中央，面前的红绸上系着一把金剪。
顾昭就站在她身边，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人群里的暗卫。影三在左边，影五在右边，就连最隐蔽的暗处，都有影二的身影。
“吉时已到——”
“慢着！”
柳婉儿的声音就像一根针，一下子刺破了喜庆的唢呐声。
她穿着一件褪色的月白襦裙，头发上没有插簪子，只系了一根青布条，手里还举着一张告示，大声喊道：“医学院选址不合规！这块地是民宅，不能设立皇家机构！”
人群一下子就炸开了锅，纷纷交头接耳。
苏晚看着柳婉儿眼底布满的血丝，不禁想起那天在御书房里，她拽着自己裙角流泪的样子。唉，原来有些怨恨，真的会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啊。
“柳姑娘。”苏晚举起手里的金剪，“麻烦您看看我手里的东西。”
说着，她展开一卷明黄色的缎子，上面皇帝的朱批在阳光下亮得刺眼：“钦赐苏晚医馆西侧空地为皇家医学院，着靖王顾昭督办。”
柳婉儿手里的告示“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踉跄了两步，突然朝着苏晚就扑了过来：“你抢了我的婚事，抢了我的名声，现在连医学院都要抢走——”
“拿下。”顾昭一声令下，禁军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柳婉儿被架住的时候，突然笑了起来：“苏晚，你以为你赢了？沈相说——”
“带下去。”顾昭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冷冷地扫过人群。
唢呐声又重新响了起来，苏晚拿起金剪剪断了红绸，那些碎绸片就像绚丽的落霞一样飘了起来。
苏晚望着漫天飞舞的红绸，不经意间瞥见街角有个身影一闪而过。那人穿着青布短打，左眉尾有颗朱砂痣，正是影一失踪前总跟在他身边的影七。
“老吴。”苏晚压低声音说道。
老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手按在腰间的铜铃上，重重地点了点头。
奠基礼的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响时，影七的背影已经融进了胡同里。
苏晚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影一临死前的那抹笑。唉，原来这宫墙里的血腥味儿，早就蔓延到这市井街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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