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连绵起伏的边境山峦上,将厮杀后的战场染得愈发诡异。沈醉踩着尚未凝固的血污登上望楼,玄色战靴碾过一片焦黑的甲片,发出细碎的脆响。楼外风猎猎作响,卷起他衣袍下摆,露出腰间悬着的那枚墨玉令牌——三天前,这令牌还只是象征先锋将职权的信物,此刻却已染上了七分杀伐之气。
“将军,清点完毕。”副将秦风捧着染血的账册快步上前,铜甲上的箭簇划痕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此战斩敌七千三百余,俘虏三千不到,咱们折损……一千二百七十三。”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楼外盘旋的鸦群。
沈醉指尖敲了敲栏杆,目光掠过远处仍在燃烧的异族营寨。火焰舔舐着断裂的旌旗,那些绣着狰狞兽头的幡旗在火中蜷曲,倒像是在无声哀嚎。“一千二百七十三,”他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语气听不出喜怒,“把名字都记好,回去后我亲自送到户部。”
秦风点头应是,刚要转身,却见西南方向的烟尘里驶出一队车马。为首那辆乌篷车裹着灰布,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吱呀声响,与周遭的死寂格格不入。最奇的是车旁随行的十数人,虽穿着异族服饰,却个个赤着双手,连腰间的弯刀都解了去,倒像是来赴宴而非谈判。
“这是唱哪出?”秦风皱眉,按住腰间佩剑,“刚被咱们削了左膀右臂,就敢单枪匹马闯营?”
沈醉望着那队缓缓靠近的车马,忽然笑了。他这笑来得蹊跷,眼角眉梢都带着点漫不经心,倒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你瞧他们车辕上挂的那面旗,”他用下巴点了点,“青底白纹,画的是只折翼的鹰——这是异族的‘求和旗’,按他们的规矩,挂这旗来的人,砍了是要遭天谴的。”
“天谴?”秦风嗤笑一声,“咱们刀光剑影里滚出来的,还怕这个?”
“怕倒不必,”沈醉转身下楼,玄色衣袍扫过栏杆上的血渍,留下一道深色痕迹,“但得迎客。毕竟人家带着‘诚意’来了,总不能让人说咱们大夏待客不周。”
营门处早已列好了仪仗,甲士们按刀而立,目光如炬,将那队车马围得水泄不通。乌篷车停下,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张苍白清瘦的脸。来人约莫三十许,穿着洗得发白的锦袍,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若不是那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倒像是个中原的落魄书生。
“大夏的勇士们,别来无恙。”那人拱手作揖,汉语说得字正腔圆,只是尾音带着点异域的调子,“在下乃异族左贤王麾下谋士,名唤耶律文,特来求见沈醉将军。”
沈醉缓步走出,身后跟着秦风等几位将领。他目光在耶律文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对方腰间——那里挂着块玉佩,雕的是异族信奉的狼图腾,只是狼眼处缺了一角,像是被人硬生生掰下来的。“耶律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敌意,也没有半分热络,“只是不知左贤王派先生来,是想送些什么好东西?”
耶律文脸上堆起笑容,那笑容却没到眼底,像是蒙了层薄冰。“将军说笑了。连日来战火纷飞,不论大夏还是我族,都折损了太多儿郎。我家王爷心有不忍,特命在下前来,商议罢兵之事。”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双手奉上,“这是我族愿割让的疆土,自黑水河以西,直至狼山,共计七百里沃土,皆归大夏所有。只求将军能网开一面,给我族留条生路。”
秦风在旁冷笑:“七百里?前日你们袭我辎重营时,怎么没想过留条生路?”
耶律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恳切:“前尘往事,皆是误会。我族内部早有分歧,主战的是右贤王那一派,如今他已在战场上殒命,我家王爷只想与大夏化干戈为玉帛,共守这边境安宁。”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印,印上刻着异族的文字,“这是我族的王印信物,将军若不放心,可将在下留在营中为质。”
沈醉接过那卷地图,指尖拂过羊皮上勾勒的山川河流。黑水河以西确实是沃土,水草丰美,只是那片土地上埋着的尸骨,怕是能从河头铺到河尾。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此地遇到的那个异族老妪,当时她捧着半块麦饼,用生硬的汉语说:“我们要的不是土地,是活下去。”
“耶律先生倒是大方。”沈醉将地图卷好,随手递给身后的亲兵,“只是左贤王就不怕,割了这七百里地,回去后镇不住族人?”
耶律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快得让人抓不住。“将军多虑了,”他强笑道,“我族上下皆知,再打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能得大夏宽容,已是天大的恩赐。”
沈醉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我还没多谢左贤王。前日我营中缺些箭矢,右贤王就贴心地送了三万支过来,虽然箭头都淬了毒,倒也省了我们不少功夫。”
这话一出,耶律文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却被沈醉打断:“耶律先生一路劳顿,先去偏营歇息吧。至于和议之事,容我与众位将军商议后,再给先生答复。”
耶律文被带去偏营后,秦风忍不住道:“将军,这小子一看就没安好心!七百里地?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
沈醉走到沙盘前,拿起竹筹在黑水河以西的位置点了点。“你看这里,”他抬眼看向众人,“狼山背后是乱石滩,根本种不了庄稼,所谓的七百里沃土,大半是没人要的荒坡。左贤王把这些地送出来,就像把破碗里的馊饭分给乞丐,还指望人家感恩戴德。”
另一位将领接口道:“那他图什么?难道真怕了咱们不成?”
“怕?”沈醉笑了,拿起竹筹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弧线,“你见过狼怕羊的吗?左贤王这人,我早有耳闻,最是睚眦必报。右贤王是他亲弟弟,死在咱们手里,他不提着刀杀过来,反倒送地求和,这里面要是没猫腻,我把这沙盘吃下去。”
夜风渐起,吹得帐外的篝火噼啪作响。沈醉望着沙盘上交错的线条,忽然想起临行前国师给他的那封信。信上只有八个字:“敌若求和,必是缓兵。”当时他还觉得国师太过谨慎,如今看来,姜果然是老的辣。
“秦风,”沈醉忽然开口,“你带一队人,悄悄去狼山那边探探。看看左贤王是不是在玩什么花样。”
秦风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沈醉和几位核心将领。沈醉拿起那枚耶律文留下的金印,在手中掂了掂。印身冰凉,刻着的异族文字扭曲如蛇,他忽然注意到印底有一道极浅的划痕,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刻出来的。
“这印是假的。”沈醉将金印扔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左贤王的王印,据说是用上古玄铁所铸,印底有一道天然的云纹,这枚却是黄铜仿的,连划痕都刻得歪歪扭扭。”
众人皆是一惊。“那耶律文竟敢用假印来糊弄咱们?他就不怕被拆穿吗?”
“他怕,也不怕。”沈醉走到帐门口,望着天边那轮残月,“他怕的是咱们当场翻脸,把他砍了祭旗;不怕的是,咱们就算识破了,也未必敢动他。毕竟,他是来‘求和’的。”
正说着,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风掀帘而入,脸上带着惊色:“将军,狼山背后藏着至少三万骑兵!看旗号,都是左贤王的亲卫!”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果然有诈!”“这老狐狸,是想稳住咱们,等援军到了再反扑!”“将军,下令吧,先把耶律文砍了,再去端了他的老巢!”
沈醉却异常平静。他走到沙盘前,用竹筹在狼山与大营之间的峡谷处重重一点。“三万骑兵,要想悄无声息地藏在狼山背后,只能走黑风口那条路。那里地势险要,只能容一人一骑通过,是个打埋伏的好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既然左贤王这么客气,送了这么大份‘礼’来,咱们总得回礼才是。”
“将军的意思是……”秦风眼睛一亮。
“设宴。”沈醉放下竹筹,拍了拍手,“明日午时,我要在中军大帐宴请耶律先生。就说,我答应和议了。”
夜风穿过帐帘,卷起地上的地图边角。篝火在帐外跳动,将沈醉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沙盘上,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耶律文大概不会想到,他带来的求和旗,即将变成催命符。而这场看似平静的和议,不过是另一场厮杀的序幕。
天边的残月渐渐隐入云层,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沈醉望着帐外沉沉的夜色,忽然想起多年前师父说过的一句话:“世间最险的不是刀山火海,是人心。你永远不知道,对着你笑的人,手里藏着的是酒,还是毒。”
当时他年少,只当是句玩笑。如今站在这边境的烽火台上,才明白这话里藏着的,是多少血与泪的教训。
“去告诉耶律先生,”沈醉转身,语气平静无波,“就说我大夏,愿意给左贤王一个机会。明日午时,咱们共饮一杯,化去这血海深仇。”
亲兵领命而去,帐内重归寂静。沈醉拿起那卷羊皮地图,凑近灯火细看。火光下,他忽然发现地图背面用极淡的墨水写着一行小字,像是用指甲蘸着墨写的:“狼山有异动,速备。”
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急切。沈醉挑了挑眉,将地图凑近鼻尖轻嗅,闻到一丝极淡的血腥味。看来,这耶律文的队伍里,藏着个不希望战争继续的人。
有趣。沈醉将地图收好,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这盘棋,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些。不过没关系,越是复杂的棋局,下起来才越有意思。
他走到帐外,望着满天星斗。夜风带着血腥味,却也带着一丝草木的清香。远处的异族营寨早已沉寂,只有偶尔传来的战马嘶鸣,提醒着人们这里仍是战场。
“明日,该让左贤王看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沈醉轻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在夜色里,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决绝。
中军大帐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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