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主啊,住址在呀南山上。撂荒地啊,横垄格子两夹劲啊,走刀山,越刀背啊,浑身领毛赛麦穗啊。你看桃嘴儿条舌,露点哈拉气儿,我威望啊,起名就叫,黄家淘气啊!”
一阵若有若无、腔调古怪,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哼唱声,混着呼啸的北风,在靠山屯死寂的夜空中飘荡了一瞬,随即被卷散,仿佛只是风雪开的玩笑。
时值腊月二十三,小年。关东的冬天在这时候才显露出它真正的酷烈。靠山屯像是被埋进了一个巨大的雪窝子里,家家户户的房檐下都挂着尺把长的冰溜子,在惨淡的日头下闪着寒光。屯子里的土路早被积雪和反复冻结的车辙碾成了镜面,走上去一步三滑。空气干冷得像刨子,刮在脸上,生疼。
天擦黑,陈岁安闩好了院门,回到了自家那间烧得暖烘烘的土坯房里。炕烧得滚烫,屋当间的地炉子里,煤块正泛着暗红的光。他呵出一口白气,从里屋一个上了年头的老木箱里,小心翼翼地请出了一面物件。
那是一面比脸盆略大的老铜镜。镜身厚重,边缘雕刻着模糊难辨的云纹瑞兽,背后是一个黑绿色的龟钮,带着明显的铜锈痕迹,透着一股子古拙沧桑的气味。这是陈家传了几代的老物件,据说有些灵异,能照见些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平日里,陈岁安是不轻易动它的。
今儿个是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言事的日子。按老理儿,送神之后,到除夕接神之前,这人间算是“百无禁忌”,没了神明监察,各种平日里蛰伏的精怪、游魂便会活跃起来,俗称“精怪闹年”。陈岁安取出这老铜镜,便是打算仔细擦拭一番,借其灵光,镇一镇宅子,也顺便“送神”安心。
他用一块干净的软布,蘸着精心准备的艾草水,一点点、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镜面。昏黄的灯光下,古旧的镜面渐渐显露出一种幽深的光泽,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潭水,能吸纳所有的光线与声响。
擦拭完铜镜,陈岁安开始准备今晚祭灶最重要的供品——灶糖。大铁锅里,金黄的麦芽糖浆混着砂糖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密的气泡,香甜滚烫的气息蒸腾而上,弥漫了整个屋子,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往上爬。灶糖得熬到一定的火候,扯起来能挂旗,吃起来粘牙又甜嘴,这样才能粘住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陈岁安用一根筷子在糖锅里蘸了点糖稀,放在冷水里一激,看了看成色,点了点头。他转身去碗柜里取盛糖的陶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等他再回身时,锅里的糖液竟然凭空少了一大截!刚才还快要满锅的糖浆,此刻刚盖过锅底!
“嗯?”陈岁安愣住了。他明明记得火候还没到,绝不可能熬干得这么快。
他凑近锅边,仔细查看。灶台边上,赫然溅着几滴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糖渍。而在锅沿和旁边的柴灰上,清晰地印着几个小巧的、梅花瓣似的爪印!那爪印极小,排列精巧,绝非村里那些野猫野狗能留下的。
陈岁安用手指蘸起一点残留的糖丝,捻了捻,又看了看那灵巧得有些过分的爪印,眉头微蹙。是屯子里谁家新养的狸猫跑进来了?可这大冬天的,门窗都关得严实,它从哪儿钻进来的?
他四下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其他异常,只得心下存疑,将剩下的灶糖盛出,准备晚上的仪式。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天色依旧阴沉。陈岁安打算去屯东头老张家看看他家新杀的猪,琢磨着割几斤好肉过年。
他穿戴整齐,临出门前,顺手把自家那顶戴了多年、毛都快磨秃了的狗皮帽子挂在了院门的栅栏尖上,想着回来时方便拿。这帽子虽旧,但挡风保暖,是他冬天离不开的老伙计。
刚走出院门没几步,身后忽然毫无征兆地刮起一阵邪风。那风不像平常的北风那样直来直去,倒像是个顽皮的孩子,打着旋儿,专往人领口袖子里钻,卷起地上的雪沫子,迷得人睁不开眼。
陈岁安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心里“咯噔”一下——栅栏上,空空如也!他那顶狗皮帽子,不见了!
他赶紧四下寻找。院门口没有,路上也没有,难道被风刮跑了?可这风虽邪,也不至于把一顶厚实的帽子瞬间吹得无影无踪。
正当他纳闷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院外那棵老榆树。这榆树有些年头了,枝干虬结,光秃秃地指向天空。而在那最高、最细、平日里连乌鸦都懒得落足的树梢顶上,一个灰扑扑的物件,正在寒风中孤零零地、滑稽地来回摇晃。
不是他那顶狗皮帽子又是哪个?
陈岁安眯着眼,看着那在高处嘚瑟的帽子,心里头的疑云更重了。这绝不是寻常风能干出来的事儿。那树梢细弱,承重有限,帽子挂得却极其“巧妙”,像是被什么东西精心摆放上去的,既掉不下来,又能随风摇摆,尽情展示。
他费了好大劲,才找来长杆子,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捅了下来。帽子入手冰凉,带着一股子树梢的寒气。
到了晚上,白天帽子事件的诡异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陈岁安心头萦绕不去。他早早熄了灯,躺在滚热的炕上,却没有立刻睡着。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风掠过电线发出的微弱呜咽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岁安迷迷糊糊即将入睡之际,屋顶上突然传来“咯噔”一声轻响!像是有人不小心踩碎了一片瓦。
他瞬间清醒,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了“哒、哒、哒”的脚步声!那声音极其清脆,落在冻得硬邦邦的雪地上,节奏轻快,仿佛是一个身形小巧的人,踮着脚尖在院子里奔跑、嬉戏。
陈岁安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披上棉袄,摸到炕边那盏老式的煤油灯,“刺啦”一声划亮火柴,点燃。
他提着灯,猛地推开房门!
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昏黄的光线扫过院落,只见洁白平整的雪地上,赫然多了一串清晰的脚印!
那脚印极小,只有孩童巴掌大,形状似兽非兽,似人非人,脚尖的位置尤其明显,深深地印在雪里。这串脚印绕着陈岁安住的土坯房,整整转了三圈!最后,在墙角的柴火垛旁边,突兀地消失了。
陈岁安提着灯,走到柴垛旁,蹲下身仔细查看。脚印到这里就没了,柴垛也没有被翻动或钻入的痕迹。那个“东西”,仿佛就这么凭空蒸发了一般。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骚动性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陈岁安站起身,没有立刻回屋。他站在冰冷的院子里,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又低头看了看雪地上那串灵巧到诡异的脚印,白天灶糖被盗、帽子诡异上树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伸出两根手指,从门框上捏起一点白天未曾留意的、几乎微不可见的糖丝残留,放在鼻尖嗅了嗅,除了麦芽糖的甜香,似乎还混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同样的骚动气味。
再看看雪地上那梅花瓣似的、却又带着某种特殊灵巧劲的爪印。
陈岁安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了一丝了然又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情。他低声自语,像是说给这寒夜听:
“不是正经修炼有成的老仙家,干不出这么没溜儿的事儿……是个‘人来疯’的黄家小辈,道行不深,玩心不小,皮子这是痒痒了,来找存在感呢。”
他拍了拍手上的雪末子,提着煤油灯,转身回屋,重重地闩上了房门。
屋外,风雪依旧。但在陈岁安心里,已经给这连续制造麻烦的“不速之客”,贴上了一个临时的标签——黄家淘气。
这小东西接二连三地戏弄,究竟是想干什么?仅仅是年关将至,精力过剩地胡闹,还是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企图?陈岁安知道,这事儿,恐怕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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