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野猪岭封锁线的红军,并未获得多少喘息之机。身后是侯之担恼羞成怒、紧追不舍的追兵,前方则是王家烈严令之下,各地民团据守的关卡和不断袭扰。黔北的山地,仿佛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而红军就是那只奋力挣扎、却不断被粘稠丝线缠绕的飞蛾。
连续七天的高强度行军与零星交火,几乎榨干了这支队伍最后一丝元气。
粮食,彻底断绝了。战士们开始挖掘一切看似能入口的植物根茎,搜寻着树皮和苦涩的野果。饥饿如同无形的瘟疫,侵蚀着肌肉,模糊着意志。许多战士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担架上的伤员情况更加恶化,缺医少药,加上营养不良,死亡如同阴影,时刻笼罩着他们。
弹药,所剩无几。平均每个战士只剩下三五发子弹,手榴弹更是成了奢侈品。每次遭遇小股敌军或民团,都不得不依靠白刃突击和精准的冷枪来解决问题,伤亡率急剧上升。
疲惫,达到了顶点。许多战士在行军途中都能睡着,身体机械地跟着前面的人移动,意识却已陷入混沌。脚上的血泡磨破了又起,溃烂流脓,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队伍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除了军官必要的口令和伤员的微弱呻吟,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绝望,像这黔北终年不散的雾气,悄然弥漫。
刘肖的身体同样到了极限。上次强行催动“金籽”的后遗症远未消除,精神力透支带来的头痛时常发作,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比任何人都要坚定。他将自己的口粮几乎全部分给了重伤员,靠着顽强的意志和苏湘云偷偷省下的、掺了极少“金籽”粉末的草药汤吊着精神。
“这样下去不行。”周文的嗓音已经完全嘶哑,他走到倚着树干短暂休息的刘肖身边,看着眼前这支步履蹒跚、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队伍,忧心忡忡,“还没等侯之担追上,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刘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没有说话。他何尝不知道形势的严峻?但他更清楚,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我们稍微喘口气,补充一点给养的地方。”周文继续道,他摊开那张已被摩挲得发毛的地图,手指点向一个被红圈标注的地点——“桐梓”。
“根据枫树坪老乡提供的线索,以及我们零星搜集到的情报,桐梓是黔北一个比较大的县城,侯之担在那里设有一个重要的补给兵站,囤积了不少粮食和弹药。守军是一个营,外加部分民团,兵力大约五百人。”
“打县城?”程铁军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听到这个提议,疲惫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饿狼般的光芒,“有粮食?有弹药?干他娘的!”
“风险太大。”赵立仁的声音冷冷响起,他像一道影子般出现在几人身后,“我们兵力不足,弹药匮乏,强攻坚城,伤亡难以承受。而且,一旦短时间内打不下来,被侯之担的追兵黏上,就是全军覆没。”
“那就智取!”刘肖猛地站起身,尽管身体晃了一下,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桐梓,必须打!不仅要打,还要快打,巧打!打下来,我们就能活!打不下来…”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也得从它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他俯身在地图上,手指划过桐梓周围的地形:“你们看,桐梓城虽有些城墙,但年久失修,并不坚固。守军一个营,分驻四门,兵力分散。其指挥官,是侯之担的一个小舅子,名叫马彪,据说是个只会捞钱、贪生怕死的草包。”
“关键是情报!”刘肖看向赵立仁,“老赵,给你一天时间,带上最得力的人,潜入桐梓,搞清楚敌军布防的详细情况,弹药库、粮仓的位置,马彪的活动规律,以及…有没有可能从内部打开缺口?”
赵立仁没有丝毫犹豫:“二十四小时内,带回情报。”
“好!”刘肖目光扫过程铁军和周文,“在这一天里,部队向桐梓方向隐蔽机动,在城外二十里的青杠林一带潜伏待命。老周,你负责稳定部队情绪,做好战前动员。铁军,你从各营挑选还能拼杀的老兵,组建一支两百人的突击队,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是!”
赵立仁和他挑选的五名特战队员,如同融入了黔北山林的幽灵。他们换上破烂的百姓衣物,脸上涂抹着泥灰,利用高超的潜行技巧,避开大道和敌军巡逻队,在次日黄昏时分,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桐梓城外。
桐梓城坐落在两山之间的河谷地带,一条浑浊的河流绕城而过。城墙果然如情报所说,多处坍塌,只用沙包和木栅草草修补。城头上,黔军的青天白日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哨兵抱着枪,缩在垛口后面打盹。城门口,几个歪戴帽子的士兵正懒洋洋地盘查着稀稀拉拉的进城百姓,不时传来几声呵斥和哭求。
赵立仁没有贸然靠近城门。他带着队员,利用夜色和河岸芦苇的掩护,绕到城墙一处坍塌严重的缺口附近。这里堆满了垃圾和废弃物,恶臭扑鼻,守卫也相对松懈。
“山鹰,土狗,警戒。夜猫子,跟我进去。其他人,在此接应。”赵立仁低声下令,声音几乎被风吹芦苇的沙沙声掩盖。
被称为“夜猫子”的队员是个身材瘦小、动作敏捷的侦察兵,他点了点头,像只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残垣,落入城内。赵立仁紧随其后。
桐梓城内,也是一片破败景象。街道狭窄肮脏,两旁是低矮的木屋,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粪便和一种绝望的气息。偶尔有黔军士兵醉醺醺地晃过,或者当地的团丁提着灯笼巡逻,但警惕性都很低。
赵立仁和夜猫子分头行动。夜猫子负责摸清四门守军兵力、火力配置以及巡逻路线。赵立仁则凭借其过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寻找着兵站、粮仓以及那个马彪的踪迹。
他伪装成一个卖柴的樵夫,背着捆柴禾,在城里慢慢转悠。很快,他就在城西找到了目标——一个有着高大围墙、门口有双岗守卫的大院子,那里应该就是侯之担的补给兵站。透过偶尔开启的大门缝隙,可以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麻袋和木箱。
他又打听到,马彪并不住在军营,而是在城中心一个原本地乡绅的宅院里,夜夜笙歌。赵立仁远远地观察了那处宅院,高墙深院,门口也有卫兵,但防守似乎并不算特别严密。
午夜时分,两人在约定的一处破庙废墟汇合。
“查清楚了。”夜猫子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四门守军,每门约一个排,装备老旧,士气低落。东门和北门各有一挺轻机枪。巡逻队半小时一趟,主要是走主干道。弹药库和粮仓都在兵站大院里,守备约一个排,有两挺轻机枪。马彪那龟儿子,正在他宅子里请客喝酒,听里面动静,闹得正凶。”
赵立仁默默记下所有信息,脑中飞速构建着城内的布防图。强攻,确实困难。但…
“有没有发现可以利用的内部矛盾?或者…守军的漏洞?”赵立仁问。
夜猫子想了想:“有个情况…我听两个换岗的兵抱怨,说马彪克扣军饷,当兵的快吃不上饭了,怨气很大。还有,看守兵站后门的一个老兵,好像在偷偷倒卖粮食…”
内部分化?后勤漏洞?
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在赵立仁心中迅速形成。
就在这时,破庙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
“搜!给我仔细搜!刚才好像看到有人影往这边来了!”是当地团丁的声音!
赵立仁和夜猫子对视一眼,瞬间隐入残破的神像之后,屏住了呼吸。
几个提着灯笼、拿着梭镖大刀的团丁骂骂咧咧地走进破庙,胡乱照了照。
“妈的,肯定是眼花了!这鬼地方除了乞丐,谁来?”
“走吧走吧,回去喝酒,冷死了…”
团丁们并未仔细搜查,嘟囔着离开了。
待脚步声远去,赵立仁才缓缓松了口气。不能再耽搁了。
“走,出城!”
次日凌晨,青杠林。
刘肖、周文、程铁军等人围坐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听着赵立仁的汇报。当赵立仁将手绘的桐梓布防图以及侦察到的情况详细说明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却又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内部怨气,后勤漏洞…”刘肖的手指在地图上桐梓兵站的位置重重一点,“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智慧与果决交织的光芒:“我们不能强攻四门,那样正中敌人下怀。我们要直捣黄龙,拿下兵站,夺取补给!”
“怎么拿?”程铁军急问。
“里应外合,声东击西!”刘肖沉声道,“第一步,老赵,你带特战队,化装成运粮的民夫或者溃兵,利用那个倒卖粮食的老兵,想办法混进兵站,或者至少靠近后门。凌晨时分,伺机控制后门,接应突击队进城!”
赵立仁点头:“可以尝试。需要一些银元和…真正的粮食作为诱饵。”
“许部长,想办法凑!”刘肖看向许向前。
许向前面露难色,但还是咬牙道:“我…我把最后几块应急的银元和同志们身上最后一点干粮集中起来!”
“第二步,”刘肖继续部署,“程铁军,你的两百突击队,提前潜伏到桐梓城东门外密林中。凌晨时分,听到城内兵站方向传来三声爆炸为号,立刻对东门发起猛烈佯攻!动静越大越好,把守军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
“明白!老子把阵势给他摆足了!”程铁军摩拳擦掌。
“第三步,也是关键一步。”刘肖目光锐利,“我亲自带领一支五十人的精干小队,跟随老赵的特战队,从兵站后门潜入。一旦控制兵站,立刻组织搬运粮食和弹药!尤其是弹药,能搬多少搬多少!搬运时间,最多半小时!半小时后,无论搬了多少,立即从后门撤离,向青杠林预设集合点转移!”
“太危险了!”周文立刻反对,“你是主帅,不能亲身犯险!我带人去!”
“不行!”刘肖断然拒绝,“这次行动关键在于速度和决断,我必须在一线指挥。老周,你和许部长负责主力部队的接应和转移准备。一旦我们得手,或者行动失败,主力必须立刻向预定的安全地带转移,绝不能犹豫!”
他看向众人,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命令!”
计划已定,各部立刻分头准备。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是夜,无月,风高。
赵立仁带着特战队,拿着许向前凑出的银元和一小袋粮食,再次潜近桐梓城。他们顺利找到了那个看守兵站后门、嗜赌如命的老兵。在银元和粮食的诱惑下,以及赵立仁隐含杀机的眼神逼视下,老兵战战兢兢地答应配合,约定在凌晨四点换岗时分,放他们从后门进入。
程铁军的突击队,如同暗夜中潜伏的狼群,悄然运动到东门外,借助地形和夜色完美隐蔽。
刘肖则挑选了五十名最为悍勇、经验丰富的老兵,大多是原一营和三营的骨干,配备了队伍里仅存的、状态最好的武器。苏湘云坚持要带上一个医护小组随行,被刘肖严厉拒绝,最后只同意她派一名卫生员携带急救包跟随。
凌晨三点五十分。
桐梓城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和更夫敲梆子的单调声响。
兵站后门,那个老兵紧张地搓着手,不时探头张望。终于,几个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巷口,正是赵立仁和他的特战队。
老兵颤抖着打开后门的锁链。
“进去后,控制岗哨,发信号。”赵立仁低语,第一个闪身而入。特队员们鱼贯跟上。
后门内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后院,连通着巨大的仓库。两个站岗的黔军士兵正靠在一起打瞌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特队员用匕首干净利落地解决。
赵立仁打了个手势,一名特队员掏出信号枪,对着天空——
“嗵!嗵!嗵!”三颗红色的信号弹,在桐梓城上空骤然炸响,打破了夜的宁静!
几乎在同一瞬间!
“杀啊——!”桐梓城东门外,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程铁军的突击队如同猛虎出柙,机枪(仅有的两挺)、步枪、手榴弹(为数不多的库存)齐齐开火,向着东门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佯攻!
城东顿时大乱!守军从睡梦中惊醒,仓促应战,报警的锣声、哨声、哭喊声响成一片。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东门!
“快!行动!”刘肖看到信号,立刻带领五十人突击小队,从后门迅速涌入兵站!
仓库大门被赵立仁用缴获的钥匙打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所有红军战士呼吸一滞!堆积如山的粮食麻袋!一箱箱码放整齐的弹药!还有堆在角落的军服、军毯…
“搬!优先搬运弹药!然后是粮食!快!”刘肖低吼着下令。
战士们如同饿狼扑食,两人一组,扛起弹药箱或粮食袋就往外冲!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在虎口夺食,每一秒都无比珍贵!
城东的枪炮声愈发激烈,显然程铁军把戏做得很足。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也许是动静太大,也许是换岗时间到了,兵站前院驻守的那个排的黔军被惊动了!十几个士兵端着枪,吵吵嚷嚷地冲向后院!
“挡住他们!”刘肖厉声命令,同时拔出驳壳枪。
赵立仁和几名特队员立刻依托仓库门和杂物堆,组成防线,与冲进来的黔军交上了火!子弹在狭窄的院子里横飞,火星四溅!
“加快速度!”刘肖一边指挥搬运,一边亲自扛起一箱步枪子弹,冲向门口。
战斗短暂而激烈。特战队装备和素质远胜黔军,很快将冲进来的敌人压制回去。但枪声也彻底暴露了兵站遇袭的情况!
“不好!团长!敌人援兵快到了!”负责警戒后门外的战士急报。
刘肖看了一眼仓库,弹药和粮食才搬出去不到三分之一。
“撤退!执行第二方案!炸掉它!”刘肖当机立断!
几名特队员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集束手榴弹塞进弹药堆和粮垛深处!
“撤!”
所有突击队员扛着缴获的物资,迅速从后门撤离。
就在他们冲出后门,没入黑暗的小巷不久——
“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兵站内部传来!火光冲天而起,将半个桐梓城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冲击波震得地面颤抖,附近的房屋玻璃尽碎!
囤积的弹药被殉爆,形成了连锁反应,整个兵站陷入一片火海!
城东,正在猛攻的程铁军看到城内冲天的火光和爆炸,知道刘肖他们得手(或者至少造成了巨大破坏),立刻按照预定计划,下令撤退。突击队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潮水般退入山林,消失不见。
城内,马彪被爆炸声从醉梦中惊醒,连滚爬爬地跑到街上,看着化作废墟的兵站和冲天大火,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刘肖带着突击队,扛着缴获的几十箱弹药和部分粮食,与接应的赵立仁特战队汇合,迅速向青杠林方向转移。身后,是桐梓城的混乱与熊熊烈火。
这一把火,不仅烧掉了侯之担的重要补给,更烧掉了黔军不可一世的气焰,也点燃了红军绝境求生的希望!
当刘肖带着队伍,扛着沉甸甸的缴获,与青杠林焦急等待的主力汇合时,天边已经泛起了曙光。
看着战士们围上来,抚摸着那些冰冷的弹药箱和鼓囊的粮食袋,眼中重新燃起的生机与希望,刘肖只觉得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他身体一晃,被身边的周文和程铁军牢牢扶住。
“值了…”他喃喃道,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
桐梓一把火,红军绝处逢生。但前路,依旧漫长。遵义,还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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