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平。
这个名字,像一声沉闷的钟鸣,在苏晨的脑海里反复回荡,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水壶里残余的热水正在慢慢变凉,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墙上那幅“天下为公”的字,在昏黄的灯光下,笔锋间的力道显得格外萧瑟。
怎么会是他?
苏晨的思维有些凝滞。在他的认知里,在父亲那本用生命写就的笔记里,陈海平是“学院派”的领袖,是“秩序之蓝”的化身。他们或许迂腐,或许爱惜羽毛,但他们的底色,应该是干净的。
父亲与陈海平,一个是“正气之白”,一个是“秩序之蓝”,虽然行事风格迥异,但理论上,他们应该是天然的盟友,共同的敌人是那些“扩张之橙”和更深处的污浊之黑。
可现在,张敬安却告诉他,当年,第一个站出来,给父亲那颗滚烫的雄心浇上一盆冰水的,恰恰是这位“秩序”的代表。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派系斗争了。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理念上的决裂,是一种理想主义者内部最残酷的割席。
苏晨没有说话,他只是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条冰冷的线,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镇定了一些。
张敬安看着他,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里,此刻却倒映出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哀。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正在经历他当年经历过一次的、信仰崩塌的瞬间。
“很意外,是吗?”张敬安的声音沙哑,“当年,你父亲比你更意外。”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仿佛透过这二十年的光阴,看到了那个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下午。
“那不是一次正式的会议。”张敬安的回忆,像一台老旧的放映机,画面带着雪花点,声音也断断续续,“就是一个小范围的通气会,在你父亲办公室隔壁那间空着的小会议室里。”
“人不多,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你父亲,我,还有两个当时刑侦支队里绝对信得过的老伙计。最后一个到的,就是陈海平。”
张敬安顿了顿,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无法温暖他回忆里的寒意。
“你父亲当时很兴奋,非常兴奋。我跟他搭档那么多年,从没见他那个样子。他的眼睛里有光,那种光,能把人点着。他把‘清源计划’的初稿摊在桌上,那不是一份文件,那是一团火。他跟我们讲,如何‘断血’,切断那些蛀虫的营养供给;如何‘清源’,从最基层的地方,把那些被污染的土壤一块块换掉。”
“他说,我们不能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抓一个王振华,还会有李振华。我们要做的,是改变整个南州的生态,让这些毒草自己枯死。”
苏晨能想象到那个画面。父亲那股纯粹的“正气之白”,在那个小小的会议室里,一定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我们几个,都听得热血沸腾。”张敬安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感觉自己不是在开会,是在参加一场革命的誓师。我们甚至已经开始讨论,应该先从哪个乡镇的征地案入手,才能打响第一枪。”
“只有陈海平,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你父亲讲完,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表态。毕竟,他是‘学院派’的旗帜,只要他点头,这个计划就有了最正统的理论支持和上层路线。”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点头。”
张敬安闭上眼睛,仿佛不愿再看那记忆中的一幕。
“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建国,我反对。’”
“不是‘我觉得不妥’,也不是‘我们再商量一下’。就是最直接、最坚决的三个字——我反对。”
苏晨的心,跟着这三个字,猛地沉了下去。
“你父亲当时就愣住了,他问为什么。”张敬an睁开眼,模仿着陈海平当年的语气,平静,理智,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冰冷。
“陈海平说:‘第一,程序不对。你这个计划,绕开了市委,绕开了纪委,甚至绕开了政法委。你想用一个秘密的专案组,去执行一场针对整个南州官场的清洗。建国,你这是在用一种不合规矩的手段,去追求你心中的规矩。这本身,就是对规矩最大的破坏。’”
“‘第二,后果失控。你把这个计划比作外科手术,但你考虑过手术的并发症吗?你切断了本土派的资金链,南州至少三分之一的在建工程会立刻停摆,会牵扯出多少银行坏账和工人失业问题?你从基层掀起调查风暴,造成人人自危,整个行政体系会瞬间陷入瘫痪。为了清除几个坏人,让整个城市停转,这个代价,谁来承担?’”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敬安的声音压得更低,“陈海平看着你父亲的眼睛,说:‘建国,你高估了人性的善,也低估了体制的惯性。你以为你是在清扫垃圾,但你这种激进的做法,会把所有不想被改变的人,不管是好人、坏人,还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全都逼到你的对立面去。你不是在治病,你是在逼着整个身体,产生排异反应,把你这个‘异物’,彻底清除出去。’”
一番话,说得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苏晨也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站在陈海平“秩序之蓝”的立场上,这番话,逻辑严密,无懈可击。他考虑的不是对错,而是稳定。他害怕的不是邪恶,而是混乱。
“你父亲当时,脸色煞白。”张敬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试图争辩,他说,刮骨疗毒,哪有不疼的?长痛不如短痛。但陈海平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你是警察,不是医生,更不是上帝。你的职责是抓罪犯,不是改造世界。’”
“说完,陈海平就起身走了。他甚至没拿桌上那份计划书。”
“他一走,整个会议室的气氛,就全变了。那团火,灭了。”张敬安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刚刚还摩拳擦掌的两个老伙计,开始你看我,我看你,嘴里说着‘这事儿得从长计议’、‘陈主任说的也有道理’。”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陈海平的反对,像一道无形的圣旨。‘学院派’的人,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你父亲。他们觉得你父亲是个危险的激进分子,会连累他们。而‘本土派’那边,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开始把你父亲当成头号公敌,处处设防,时时下绊子。”
“周鸿途那样的‘调和派’,更是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一点麻烦。”
“短短几个月,你父亲身边,就再也看不到一个人了。他被彻底孤立了。他真的成了……一个孤臣。”
张敬安讲述着,仿佛在揭开自己身上一道陈年的伤疤。
“他们不敢直接动你父亲,因为他太干净了,找不到任何把柄。于是,他们开始从他身边的人下手。”
“我,就是第一个。”张敬安指了指自己,“一次很普通的抓捕任务,嫌犯激烈反抗,我鸣枪示警,合情合理。但事后,嫌犯家属到处告状,说我‘暴力执法’,‘滥用枪权’。局里立刻成立调查组,最后给了我一个‘严重警告’处分,调离了一线岗位。”
“他们没有开除我,就是要把我这个例子,摆给所有人看——这就是跟苏建国走得近的下场。”
“接着,是预审科的孙敏,纪检组的李卫……所有曾经和你父亲有过交集、表示过支持的人,都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错误’,被调离、被边缘化,或者干脆被一撸到底。”
“那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围剿。他们一层一层地剥掉你父亲身边的羽翼,让他变成一个光杆司令。然后,再用最小的代价,将他拿下。”
苏晨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他终于明白,父亲笔记里那些名字后面的“可惜了”,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不是惋惜,那是血淋淋的现实。
“那最后……致命的那一刀,是怎么来的?”苏晨问,声音有些干涩。
张敬安端起茶缸,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在给自己壮胆。
“他们孤立了你父亲,却依然找不到他的破绽。直到……乔振雄想到了一个最恶毒,也最有效的办法。”
“他动用了‘清流雅集’的力量,从省里请来了一位‘专家’,对南州市公安系统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财务审计’。”
“那次审计,查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一笔数额惊人的专项办案经费,不翼而飞。”张敬安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而那笔经费的最后经手人,和所有签字的单据上,都指向了一个人。”
苏晨的心跳,骤然停止。
张敬安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指向了当时你父亲最信任的副手,一手提拔起来的徒弟,时任刑侦支队办公室主任——刘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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