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慈宁宫的暖阁中走出,殿外凛冽的寒风便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小乙的衣襟。
方才那碗甜得发腻的杏仁酪,余味还滞留在舌根,此刻却化作了满口的苦涩。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那枚玉牌。
玉牌的冰凉,隔着几层衣料,依旧清晰地传来,像一块融不化的寒冰,贴着他的皮肉。
那明黄色的穗子,仿佛是太后嘴角那抹慈和笑意凝结而成的丝线,看似柔软,却已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从此刻起,他不再仅仅是殿前司的指挥使赵小乙。
他还是太后安插在这深宫棋盘上的一双眼睛,一枚随时可以被推出去,也可以被舍弃的棋子。
这趟差事,处处透着诡异。
皇宫大内,妃嫔们丢些首饰物件,本是针尖麦芒般的小事。
论职权,该由内府司去查。
论亲疏,该由各宫的总管太监去问。
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掌管禁军,护卫圣驾的殿前司指挥使。
太后说,内府司是帮没用的东西。
可小乙却觉得,这未必是没用,或许是不敢有用,又或许是另有他用。
能在这深宫之中屡屡得手,搅动得后宫不宁,甚至让太后都觉得寝食难安的,会是一只寻常的“耗子”?
小乙不信。
这只“耗子”,怕是披着人皮,甚至穿着官服。
可太后偏偏就选中了他。
一个对后宫几乎一无所知,与那些太监宫女毫无交集的外臣。
这就像是让一个驰骋疆场的将军,去绣一幅精巧绝伦的苏绣。
不是不能,而是处处掣肘,无从下手。
他心中烦闷,思绪如一团乱麻,脚步便也失了章法。
宫墙高耸,红墙黄瓦在冬日惨白的天光下,失却了往日的辉煌,反倒像是一座巨大而华丽的牢笼。
飞檐翘角上蹲伏的脊兽,冷冷地注视着他,仿佛在嘲笑这个闯入迷局的后来者。
也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几道宫门。
当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时,竟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御书房外那片熟悉的广场上。
这里是皇权中枢,天子脚下,比后宫更多了几分肃杀与威严。
“赵大人,这是要来面见陛下了?”
一个略显尖细,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小乙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御书房的台阶下,站着一个身锦袍的内侍,身形微躬,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
正是当今陛下身边最得宠信的大太监,张亭海。
小乙收敛心神,拱了拱手。
“原来是张公公。”
“小乙并非前来面圣,只是随意走走,不想竟走到此处。”
张亭海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却锐利得很,上下打量了小乙一番。
“老奴瞧着,赵大人眉宇间似有愁绪,神情恍惚,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小乙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苦笑一声。
“张公公法眼如炬,当真是瞒不过您。”
“陛下身边的人,若是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那脑袋早就搬家了。”张亭海笑着摆了摆手,话语里却透着一股子过来人的沧桑。
“是何事,能让我们这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赵指挥使,也犯了难?”
小乙沉吟片刻,觉得此事或许可以在这张亭海身上,探探口风。
他往前凑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
“张公公,小乙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张亭海眼皮微抬,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但说无妨。”
“听说……这宫里头,近来不大太平,时常有失窃之事发生?”
话音刚落,张亭海脸上的笑容便倏然收敛。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发出一声极轻的“嘘”声。
“赵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
“这等风闻,空穴来风,若是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大人这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小乙凝视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太后。”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张亭海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他脸上的警惕,瞬间被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所取代,有惊讶,有恍然,也有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
“太后?”
他咂摸了一下这两个字,随即追问了一句。
“怎么,太后她老人家的慈宁宫,也遭了贼?”
小乙何等敏锐,立刻抓住了他话语中的那个关键字眼。
“张公公为何……要用一个‘也’字?”
张亭海闻言一怔,随即干笑两声,拉着小乙的袖子,将他引到了一旁朱红廊柱的阴影里。
这里是视线的死角,说话更为稳妥。
“赵大人,既然话说到这份上,老奴也就不瞒你了。”
“实不相瞒,近来这后宫之中,确实不安生。”
“隔三差五,便有那么一两宫的娘娘,哭哭啼啼地嚷着丢了东西。”
小乙眉头紧锁。
“既有此事,内府司和各宫的总管太监,为何不着力查办?任由贼人如此猖獗?”
“哎呀,赵大人,您是武将,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张亭海长叹一口气,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意味深长。
“这皇宫大内,看着是金碧辉煌,可这水底下,深着呢。里面的关系,比那蜘蛛网还要复杂百倍。”
小乙看着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索性将袖中的玉牌,露出一角,那明黄色的穗子在阴影中格外刺眼。
“不瞒张公公,小乙今日,正是奉了太后懿旨,彻查这后宫失窃一案。”
“所以方才才会失了神,实在是……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一头雾水。”
他将自己的困境,坦诚地摆在了张亭海面前。
这既是示弱,也是一种示好。
他赌的,便是之前偶然听闻的,张亭海与内府司那几位管事太监素来不睦。
敌人的敌人,即便不是朋友,也至少可以借来一用。
张亭海的目光,落在那一角明黄穗子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他脸上的神情,终于彻底松弛下来,换上了一副“自己人”的亲近。
“原来如此,老奴就说嘛。”
“既然赵大人如此信得过老奴家,那老奴,就斗胆为你指个方向。”
小乙心中一喜,连忙躬身作揖。
“还请张公公赐教。”
张亭海却不急着说,反而慢悠悠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赵大人,你可曾想过,这桩差事,明面上是抓贼,可为何,偏偏就落在了你这个殿前司指挥使的头上?”
小乙一愣。
“这……小乙愚钝,也正为此事想不明白,还请公公解惑。”
张亭海却摇了摇头,向后退了半步,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滴水不漏的笑。
“对不住了,赵大人。”
“老奴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至于其他的,天机不可泄露,真就一个字都不能再多说了。”
小乙急了。
“张公公,您这说了,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
“这不是让小乙在这儿打哑谜?”
张亭海嘿嘿一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廊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老奴已经把话说得这般清楚了,赵大人若是还想不明白,那可就不是愚钝,是真傻了。”
他冲着小乙眨了眨眼,又补充了一句。
“噢。”
小乙恍然大悟。
“好了,老奴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他一甩拂尘,转身便朝着御书房的台阶上走去,留下小乙一个人,愣在原地。
为什么……偏偏是我?
小乙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反复咀嚼着张亭海留下的这句话。
寒风灌入领口,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是啊,为什么是我?
太后要抓的,若真是个偷鸡摸狗的内贼,大可直接下令,让内府司将后宫翻个底朝天。
就算内府司无能,她也可以动用自己的心腹,或是让皇帝下旨,调派刑部、大理寺的能员干吏。
可她偏偏选了自己。
一个外臣,一个武将,一个不属于宫内任何派系,只忠于皇帝的殿前司指挥使。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小乙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明白了。
太后要他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失窃案。
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由头,一个借口。
一个能让他这名外臣,拿着太后御赐的玉牌,名正言顺地出入后宫,监察各方的借口。
太后要对付的“耗子”,根本不是内府司能查,敢查的。
甚至,可能就是内府司,或是比内府司地位更高的人。
所以,太后才需要他这把来自宫外的,锋利而干净的刀。
想通了这一层,之前所有的困惑,便都迎刃而解。
要想查清这所谓的“失窃案”,关键根本不在于去寻找什么蛛丝马迹,而是要先弄明白,太后这把刀,究竟想要斩向谁。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寻常查案的范畴,进入了诡谲莫测的朝堂与后宫的争斗之中。
而这,不是他赵小乙一个人能玩得转的。
小乙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那口白气在空中凝结,又被风吹散。
看来,是时候该给远在凉州城的那位叔叔,写一封信了。
这盘棋,他已身在局中,要想不被当做弃子,就必须看清整个棋盘的走向。
而那位叔叔,便是能为他拨开云雾,指点迷津的人。
他握紧了袖中的玉牌,那块寒冰,似乎也不那么凉了。
因为他知道,漩涡的中心虽然危险,但只要站稳了脚跟,同样也是距离真相最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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