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年虎的营帐渐行渐远,那股子沙场男儿的豪迈气息,也便被晚风吹散了。
马车碾过凉州大营外的黄土路,车辙印子,深一道,浅一道。
车厢内,方才的热络化作了此刻的静谧。
燕妮抱着那床换下来的旧被褥,脸颊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眼角眉梢,皆是藏不住的少女情思。
小乙靠在车壁上,闭着眼,似乎在假寐。
可他的脑海里,却还回荡着年虎那爽朗的笑声,与那句“殿前司的指挥使,不过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仪仗”。
仪仗。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弧度冰冷。
若是寻常仪仗,又怎会搅进太后与皇后的浑水里,在那盘名为天下的棋局上,当一枚随时可能被碾碎的棋子。
年虎是真好汉,是那种可以在沙场上坦荡荡以命换命的汉子。
而自己,却只能在深宫内苑里,在那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马蹄声清脆,渐渐汇入了凉州城的喧嚣之中。
暮色四合,天际只余一抹黯淡的绯红,像是女子用旧了的胭脂。
街道两旁的店铺,次第亮起了灯笼。
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青石板路上,拉扯出长长短短的倒影。
老黄的马鞭甩得不急不缓,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小乙哥,咱们是直接回府,还是?”
小乙睁开眼,眼底的深沉一闪而过,复又变得温和。
他掀开车帘一角,看了看窗外渐浓的夜色。
“不急着回去。”
“去德胜楼,切二斤熟牛肉,再打两角黄酒。”
他对着车外的老黄吩咐道。
“这天寒地冻的,赶了一天路,回去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老黄闻言,苍老的脸上笑开了花。
“好嘞!”
马鞭在空中轻快地甩了个响儿,马车的速度,也跟着快了几分。
回家的酒,总是比别处的更香醇些。
车厢里的燕妮,也跟着笑了起来,觉得这位小乙哥,总是能把事情想得周全。
马车在愈发冷清的街道上疾驰,车轮滚滚,像是催促着归家人的心。
就在一个街角转弯处,夜的阴影里,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闪了出来。
那身影踉跄,仿佛脚下无根的飘萍。
吁——
老黄的惊呼声,凄厉地划破了夜的寂静。
他猛地一拽缰绳,整个人向后仰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马儿发出痛苦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要将整个车厢掀翻。
车厢内,小乙与燕妮的身子被这股巨大的惯性带着,狠狠向前冲去。
小乙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一把揽住燕妮,同时用后背重重撞在了车厢板上。
沉闷的撞击声,与燕妮压抑的惊呼混在一处。
“没长眼睛啊!”
车外,一道尖利刻薄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惊魂未定后的恼羞成怒。
“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想撞死人吗!”
小乙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
这声音,有些不对劲。
他安抚地拍了拍燕妮的肩膀,示意她无事。
随即,他推开车厢门,将头探了出去。
夜色下,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的瘦小身影,正站在马前,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不好意思,这位兄台。”
小乙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听不出喜怒。
“我这车夫急着赶路回家,一时没有留神,惊扰了兄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人脸上。
“你没什么事吧?”
那人抬起头,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下巴尖削,眼神躲闪。
“哼,算我躲得快,幸亏没事。”
那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声音依旧是那般尖细,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
“若真有事,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那人便不再纠缠,低着头,拢了拢衣襟,脚步匆匆地转身离去,好似身后有恶鬼在追。
小乙的目光,在那人匆忙离去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
那人走路的姿势很怪,双肩内敛,步子细碎,像是常年躬身伺候人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那人拢住的怀里,鼓鼓囊囊,似乎抱着一件颇有分量的硬物。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老黄,你们先回去。”
小乙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冷硬。
燕妮正要开口询问。
“小乙哥,你要去哪儿?”
“别问这么多。”
小乙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喙。
“你和老黄先回去,别等我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子已经灵巧地翻下了马车,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落地无声,如同一只潜行于暗夜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隐入街角的阴影里,跟上了那道远去的身影。
老黄和燕妮面面相觑,完全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小乙身上那股骤然散发出的是属于殿前司指挥使的威严,让他们不敢多问一句。
夜风更冷了。
小乙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他与那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脚步轻盈,呼吸悠长,宛如一道追魂的影子。
那人似乎心虚得很,一路上频频回头,可每一次,都只能看到空荡荡的街道,和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灯笼。
不多时,那人七拐八绕,最终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铺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后,才快步上前,叩响了门扉。
小乙隐在街对面的一个巨大石狮子后面,眸光清冷如水。
门开了一道缝,那人侧身挤了进去,门又迅速地关上了。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弹指之间。
小乙没有急着上前。
他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周遭彻底恢复了死寂。
然后,他才像一缕青烟,悄然渡过街道,来到了那家店铺的门前。
他没有靠近,只是抬起头,借着邻家铺子微弱的灯光,看清了门楣上的牌匾。
静远斋。
三个描金大字,在夜色中透着一股子故作清高的味道。
看这名字,倒像是一家经营文房四宝、古玩玉石的雅致店铺。
可小乙却从这三个字里,嗅到了一股子藏污纳垢的腐朽气息。
他将这个名字,这个位置,牢牢刻在了心里。
随后,他便转身离去,来时如鬼魅,去时如清风,没有惊动一片落叶。
他没有去德胜楼买什么酒肉,更没有回家。
那点口腹之欲,早已被这意外的发现冲得烟消云散。
他径直回了禁卫营。
营中灯火通明,巡逻的甲士脚步铿锵,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这才是他真正的战场。
“来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大人。”
一名亲卫应声而入,正是他的得力下属,许杰。
“即刻派几个最机灵的弟兄,去城南一家名为‘静远斋’的铺子。”
小乙的眼神,锐利如鹰。
“把里面的人,给我盯死了。”
“记住,是死死地盯住。”
他加重了语气。
“那家铺子接触过什么人,尤其是晚上,有什么人登门造访,哪怕是一只耗子溜进去,也得给我查清楚了报上来。”
许杰神色一凛,立刻意识到事情非同小可。
“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怀疑,那家铺子,就是宫里那帮硕鼠销赃的窝点。”
许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敬佩。
“大人当真神机妙算。”
“太后娘娘才交代下来没几天,就让您查到了销赃的窝点。”
小乙摆了摆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算不上神机妙算,不过是运气使然。”
他将今夜街头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今日在街上,我的马车险些撞到一人。”
“那人的嗓音尖细,没有喉结,一听便知是宫里出去的阉人。”
“这个时辰,一个本该在宫中当值的小太监,却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城中,本身就大有问题。”
“我见他怀中鼓囊,形迹可疑,便多留了个心眼。”
他没有说自己是如何跟踪,如何判断的。
在许杰面前,他需要保持足够的神秘与威严。
“立刻去布置,切记,只可暗中监视,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是,属下明白!”
许杰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小乙一人。
他缓缓踱着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佩刀刀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谁能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口腹之欲,竟会无意间撞破了这桩牵连甚广的宫闱秘案。
那没吃上的酒肉,与这送到嘴边的线索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太后交代下来的差事,原本如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现在,他总算找到了线头。
静远斋。
既然找到了这个销赃的窝点,那么顺着这根藤蔓,总能摸到那个早已瓜熟蒂落的阴暗角落。
小乙的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兴奋的光芒。
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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