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喧嚣散去，提督府的书房内只余下灯火跳跃的微响。赵高翔端坐案后，脸上的温和笑意已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专注。
“自炳，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沈自炳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平放膝上，目光沉稳地望向赵高翔，静候指令。他知道，侯爷深夜单独召见，必有要紧交代。
“此去濠镜澳，路途遥远，且不太平。”赵高翔开门见山，手指在摊开的海图上划过，“首要之务，是安全。船队不能走外海，风浪莫测，风险太大。沿着海岸线航行，借岛礁隐蔽，虽是慢些，但稳妥。”
他的指尖重点在“福州”海域点了点，眼神锐利起来：“此处，博洛的水师耳目众多，虽近期受挫，但不可不防。昼伏夜出，避开主要航道，若遇盘查……”赵高翔略一沉吟，“可伪称是往粤东贩运土产的商船，文书我已让王秀楚备好，虽是仿制，足以应付寻常查验。记住，你们的身份是商人，不是官兵，莫要逞强，安全通过为上。”
沈自炳重重点头：“未将明白，绝不节外生枝。”
赵高翔继续道：“过了福州，进入广东地界，亦非坦途。如今广州虽陷，但各地义军、溃兵、海盗蜂起，局势混乱。八十名护卫，若只应付小股毛贼尚可，遇上山寨大队或清军巡船，便显不足。”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明日点兵，你再从黄老将军麾下抽调一哨水师精锐，乘两艘快船随行护卫。记住，多带兵马，非为耀武扬威，只为震慑宵小，保货物无虞。遇事，以周旋、脱离为主，非万不得已，不可接战。”
“侯爷思虑周全，未将定当谨慎行事，将兄弟和火炮一个不少地带回来！”沈自炳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语气更加坚定。
“嗯，”赵高翔微微颔首，对沈自炳的稳重表示认可，随即话锋一转，“此外，还有一事。此次随行人员，我给你添两个小子——石头和狗剩。”
沈自炳闻言一愣，略显诧异。石头和狗剩是军中收留的孤儿里比较机灵的两个，约莫十三四岁年纪，平日主要在启明学堂识字，偶尔跟着兵士跑腿，带他们去如此险地？
赵高翔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雏鹰总要经历风雨才能高飞。石头性子沉稳，观察入微；狗剩机灵胆大，学话快。让他们跟着你去见见世面，看看这乱世百态，接触一下红毛夷人，听听蛮语夷音，对他们将来有好处。你不必特别照顾，让他们跟着水手干活，长长见识即可，关键是……活下去，把看到的、听到的记在心里。”
他的话语平静，却透露出对未来的深远布局。培养下一代通晓内外事务的人才，其重要性，不亚于获取那二十门火炮。
沈自炳恍然，心中对赵高翔的敬佩更深一层：“侯爷深谋远虑，未将懂了。定会看顾好他们，让他们此行有所收获。”
“去吧，早些准备，明日辰时出发。”赵高翔挥了挥手。
“是！未将告退！”沈自炳起身，行了一礼，步履沉稳地退出了书房。
片刻后，书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略带紧张的呼吸声。
“进来。”赵高翔的声音缓和了些许。
门被推开，石头和狗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个孩子都换上了虽旧但干净的短打衣衫，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里既有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他们知道，能被侯爷深夜召见，定有非同小可的事情。
赵高翔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目光仔细打量着他们。石头下意识地挺直了瘦小的身板，双手紧贴裤缝，努力模仿着军士的样子；狗剩则眼珠悄悄转动，快速扫了一眼书案上的海图和令箭，满是好奇。
“石头，狗剩，”赵高翔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你们随军日久，在学堂也识了字，读了书。可知自己原本姓氏？”
两个孩子闻言，都是一怔，随即眼神黯淡下去，活着已经不容易，名字姓名几乎不被提起。最后石头说是好像姓“李”，狗剩姓“张”
赵高翔看着他们瞬间低垂的小脑袋，心中微叹，语气却更加温和：“既如此，今日我便为你们取名，如何？”
两个孩子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紧紧盯着赵高翔，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先看向性子沉稳的石头：“你心思缜密，遇事不慌，颇有韧劲。便姓李，名慕和。慕，是向往；和，是平和、和谐。望你将来不仅能在这乱世中立足，更能心向太平，为我华夏再造祥和尽一份力。”
“李……慕和……”石头，不，李慕和低声重复着自己的新名字，小小的拳头紧紧握住，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他用力点头，“谢侯爷赐名！慕和记住了！”
赵高翔目光转向机灵的狗剩：“你头脑灵活，胆大敢为，如春日草木，生机勃勃。便姓张，名慕青。慕，亦是向往；青，取青出于蓝之意，亦喻指年轻有为。望你不断进益，将来超越前人，成为栋梁之材。”
“张慕青！我是张慕青！”狗剩，如今的张慕青，几乎要跳起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骄傲，他学着戏文里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躬身行礼，“慕青谢侯爷！我一定好好干，不负侯爷期望！”
“去远方，和西洋人打交道，会有危险。怕吗？”赵高翔看着眼前这两个因获得新名字而容光焕发的少年，再次问道，声音不高，却直击心灵。
李慕和（石头）抿了抿嘴，比起刚才，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老实回答：“有……有一点。”
张慕青（狗剩）却梗着脖子，胸膛挺得更高：“不怕！侯爷让我们去哪，我们就去哪！”
赵高翔笑了笑，起身走到他们面前，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温暖的阴影。他伸手，分别揉了揉两个小家伙的脑袋，动作难得的温和。
“有点怕，是正常的。说不怕，是勇气。”他蹲下身，平视着他们的眼睛，“这次跟沈主事出去，不是去玩，是去历练。路上会辛苦，可能会遇到危险，你们要听话，多看、多听、多学、少说话。尤其是你，慕青，管住你的嘴和好奇心，一切行动听沈主事和带队军官的，明白吗？”
他的语气严肃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明白！”两个孩子齐声应道，小脸绷得更紧，但眼神中那份属于“李慕和”与“张慕青”的认同感和责任感，已然不同。
“记住，你们不只是你们自己，还代表着我们‘抗虏营’未来的样子。活着回来，把你们看到的新奇东西，遇到的有趣事情，都记在心里，回来讲给我和学堂里的其他孩子听。”赵高翔的声音又柔和下来，带着鼓励，“这是一次考验，也是一次机会。别让我失望。”
“是！侯爷！”李慕和与张慕青挺起胸膛，眼中闪烁着被信任、被赋予姓名与使命的璀璨光芒。
看着他们努力做出大人模样退出书房的背影，赵高翔缓缓站起身，走回窗边。夜空繁星点点，海风送来潮湿的气息。派遣沈自炳，是谋事；多加兵马，是求稳；为雏鹰命名，助其展翅，是布局未来。每一步，他都需深思熟虑。这乱世棋局，他不仅要赢得当下，更要为不可知的未来，埋下希望的种子，点燃传承的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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