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盐田滩涂工地的临时会议室里,空气仿佛被那份红头文件的重量压得凝固。
窗外,是“奇美拉二代”生产线冷却塔顶端闪烁的红色警示灯,和远处沧澜江大桥工地上传来的,被海风吹得支离破碎的金属撞击声。
室内,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将三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水泥墙上。
钱永刚枯瘦的手指,在印着“港珠王”三个烫金大字的文件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个声音,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林旬的心上。
不是震惊,而是回响。
一种来自三十年后,跨越时空的回响。
他前世职业生涯的终极梦想,也是最大的遗憾,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以一种近乎粗糙的方式,被摊开在眼前这张斑驳的会议桌上。
张承业坐在侧面,这位在国家部委见惯了大场面的副司长,此刻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看看钱老深不见底的眼神,又看看林旬那张年轻却平静得可怕的脸,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他正在见证的,可能是一个国家未来三十年工程史的某个原点。
林旬没有立刻去接那份文件。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几页薄薄的纸,看到了伶仃洋上终年不散的迷雾,看到了海底几十米深处复杂的地质断裂带,看到了每年夏天呼啸而至的强台风,更看到了无数工程师前赴后继,用生命与智慧在那片“生命禁区”里铸就奇迹的悲壮。
“钱老,”林旬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份文件,有多少人看过?”
问题出乎意料。
张承业一愣,钱永刚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他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光,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技术,不是难度,而是“份量”。
“到目前为止,算上你,不超过五个人。”钱永刚缓缓说道,“都是和你我一样,能把图纸变成现实,也敢把身家性命押在图纸上的人。”
林旬点了点头,这才伸出手,将那份文件轻轻地拉到自己面前。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铜版纸封面特有的冰凉和滑腻,以及那三个烫金字体下凹陷的触感,他没有翻开,只是用指腹摩挲着那三个字。
“Y型主塔,Rpc-200混凝土,‘龙筋’纤维拉索,激光辅助定位,压电陶瓷计时……”钱永刚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为林旬注解,“你用半年时间,在沧澜江上,把我们过去想了十年、论证了五年都没敢拿出来的东西,变成了现实。”
“所以,您和张司长觉得,我能建这座桥?”林旬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钱永刚。
“不”钱永刚摇了摇头,语出惊人。
张承业的眉毛猛地一跳。
“我们不是来问你‘能’或者‘不能’”钱老的身子微微前倾,昏暗的灯光在他深刻的皱纹里投下浓重的阴影,“我是来问你,这座桥,应该‘怎么建’?”
“你用Rpc-200,把混凝土强度提到了两百兆帕以上,可伶仃洋的海水腐蚀性比沧澜江高十倍,二十年、五十后,它还撑得住吗?”
“你的‘龙筋’,强度是钢的五倍,但它毕竟是高分子材料,在亚热带的持续高温高湿和紫外线照射下,它的蠕变和老化曲线是怎样的?谁敢给它一百年的保证?”
“最关键的,这不是一条江,这是一片海。
四十公里的跨度,风、浪、流、雾,还有海底上万年沉积的软土,深度超过六十米!你那套在沧澜江行之有效的沉井基础,在这里,就像拿牙签去撬动一座山。”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这个宏伟项目背后,隐藏在1991年这个时间点上的,最血淋淋的技术鸿沟。
张承业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参与过前期的一些概念性讨论,深知钱老所言非虚,这些问题,每一个都足以让国内最顶级的专家团队望而却步。
然而,林旬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澜。
他甚至露出了一丝极淡的,仿佛自嘲般的微笑。
“钱老,您说的都对。”他终于翻开了文件,粗略地扫过里面的水文、地质勘探草图和几张概念方案图,“但您问的这些,还只是‘术’的层面。”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文件的标题上。
“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或许不该是怎么解决这些技术问题。”
“那是什么?”钱永刚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像鹰隼锁定了猎物。
“是‘标准’。”
林旬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是想用现有的、欧美的标准,去建一座他们自己都建不出来的桥,然后祈祷它能撑过一百年?”
“还是想用这座桥,逼着我们自己,从材料到工艺,从设计到施工,从勘探到运维,去创造一套完完全全属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能让世界未来一百年都来学习和跟从的‘海洋基础设施建造标准’?”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呜咽的海风,和远处工地上偶尔传来的,像是为这番话作注脚的铿锵回响。
张承业彻底呆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脑子里只有那两个字在疯狂盘旋——标准!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目光,根本不在那座桥上!他的野心,是要用这座桥做杠杆,去撬动整个世界工程体系的格局!
钱永刚浑浊的眼睛里,风暴在汇聚,他死死地盯着林旬,仿佛要将他看穿,几十年来,他见过无数天才,无数狂人,但从未有一个人,在面对如此天堑般的工程时,第一反应不是畏惧和挑战,而是……定义规则!
“你的意思是……”钱老的声音有些沙哑。
“Rpc-200,在海洋环境下的耐久性标准,我们来定!用我们的盐田工业园,模拟出比伶仃洋恶劣一百倍的环境,用十座、一百座碳化炉不间断地烧,烧出数据,烧出真理!”
“‘龙筋’纤维的百年蠕变标准,我们来定!陈浩的‘时间实验室’,那颗来自‘天机’钟的‘心脏’,就是为了这个准备的。我们可以把一百年的老化过程,压缩在一年甚至几个月内完成模拟和验证!”
“至于海底的软土,沉井不行,那就换别的!超大型钢壳沉管、整体式海上浮吊安装……方法总比困难多!我们缺的不是智慧,而是敢于把这些‘异想天开’的方案付诸实践的勇气,和支撑这份勇气的、我们自己说了算的‘标准’!”
林旬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不是在回答问题,他是在宣言。
他将自己重生以来,一步步积累的所有技术——Rpc-200、龙筋、碳化炉、dcS控制系统、超高精度计时……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零件”,在“港珠澳”这个宏伟的命题下,瞬间拼接成了一幅完整且颠覆性的蓝图!
“好……”
良久,钱永刚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字。
他靠回椅背,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眼中的风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光彩,有欣赏,有震撼,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
他看着林旬,就像看着一块未经雕琢却已显露出绝世光华的璞玉。
“图纸上的东西,你说服我了。”钱永刚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壮行的烈酒,“但是,林旬,这片伶仃洋,水太深了。”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将还处于震撼中的张承业惊醒。
“你的蓝图公司,是条过江猛龙,但在这片海上,盘踞着太多真正的‘龙王’。英国人留下的工程咨询公司、香港本地的地产与建筑寡头、还有虎视眈眈的欧美资本……”
钱永刚的目光再次变得深邃。
“光有技术,你还只是一把锋利的刀,容易被人夺走,甚至被折断。”
“你要想在这片海上立足,建起这座桥,你得先学会另一件事。”
“怎么跟这些‘龙王’,在他们的规则里打交道,甚至……把他们变成你的人。”
“苏晚晴那丫头在香港筹来的五亿美金,只是敲门砖,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钱老看着林旬,缓缓说道:“第一个要打交道的‘龙王’,叫怡和,他们旗下的‘金门建筑’,垄断了香港一半以上的大型基建项目。他们的首席顾问,一个叫戴维斯·布朗的英国人,已经注意你很久了。”
“他派的人,明天就会到你的沧澜江大桥工地。”
“名义是,‘技术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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