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图新材料厂。
这里没有窗明几净的实验室，没有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只有巨大的钢结构厂房，空气中弥漫着水泥粉尘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以及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
当斯科特一行人被带到这里时，他们脸上的鄙夷之色更浓了。
在他们看来，一个连基本环境控制都如此粗放的工厂，怎么可能生产出代表着混凝土技术未来的Rpc-200？这简直就像是在一个中世纪的铁匠铺里，宣称自己能造出劳力士手表一样荒谬。
“林先生，你确定是在这里，生产那种强度超过200兆帕的特殊混凝土？”一名来自英国的结构工程师，忍不住用英语向翻译发问，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林旬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指了指厂房中央，那座被无数管道和电缆包裹着的，像一头钢铁巨兽般矗立着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个全封闭的立式搅拌反应釜，与传统敞开式的搅拌机有着天壤之别，它的表面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传感器，连接着旁边控制室里的一排386电脑。
“各位，这就是我们Rpc-200的心脏——‘思考者一号’搅拌单元。”
窑匠孟山，这位皮肤黝黑、满手老茧的汉子，正站在控制室的门口，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和十二分的自豪。他按照林旬的吩?，已经将所有的生产参数都预设完毕。
“‘思考者’？”斯科特身后的另一位材料专家嗤笑一声，“林先生，你是在讲科幻故事吗？混凝土的生产，依赖的是精确的配比和严格的流程控制，而不是什么虚无缥miao的‘思考’。”
“说得对，但也不全对。”林旬不以为忤，拍了拍反应釜冰冷的外壳，“传统的控制，是‘开环’的。你设定好水泥、石英粉、硅灰、钢纤维和外加剂的比例，然后祈祷你的原材料每一批次的活性、含水率、细度都完全一样。但现实是，这不可能。”
“所以，传统的Rpc生产，成品率极低，成本高昂，只能在实验室里小批量制造，因为你们的搅拌机，它不会‘思考’，它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傻瓜’。”
林旬的话，像一根根针，精准地扎在了几位外国专家的痛处。他们无法反驳，因为这正是Rpc技术难以大规模推广的根本原因。
“而我们的‘思考者’，是‘闭环’的。”
林旬指向那些密密麻麻的传感器。
“这里的激光粒度分析仪，会实时检测石英粉和水泥的细度模数；红外光谱仪，会分析每一批硅灰的活性；高精度湿度传感器，会测量砂石的含水率，精确到万分之一。”
“所有这些数据，会实时汇总到控制中心的学习模型里。”林旬指了指控制室里，屏幕上正飞速滚动的绿色数据流，“它会根据我们喂给它的上万组实验数据，在千分之一秒内，动态微调减水剂的投放量、搅拌的时间和转速，甚至会根据环境温度，预判水化热的峰值，提前调整冷却水的流量。”
“它不是在执行一个固定的程序，先生们。”林旬的目光扫过众人震惊的脸，“它是在与材料‘对话’，它能感受到每一颗砂石的‘情绪’，并给予最恰当的‘安抚’。”
“它，是在进行一次创作。”
整个厂房，除了机器的轰鸣，一片死寂。
斯科特一行人，包括那位干练的女翻译，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立当场。
他们不是没见过自动化生产线，西门子的pLc控制系统他们比谁都熟，但林旬描述的这套东西，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这不是pLc！pLc是死板的IF-thEN逻辑。而这……这是一个拥有自我学习和动态补偿能力的“大脑”！一个初级的“人工智能”！
“这……这不可能！”那位材料专家下意识地反驳，但声音已经带上了颤抖，“实时反馈和动态调整？这种算法的复杂度和算力要求，根本不是这些……这些老旧的386电脑能承受的！”
“谁说我们用的是通用算法？”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控制室里传来。
陈浩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从孟山身边走了出来。他看起来还有些稚嫩，但眼神里的自信和锐气，却让人无法忽视。
“我们用的是卡尔曼滤波的改进模型，结合了模糊控制理论，它不需要巨大的算力去处理所有噪声，它只需要根据输入和输出，去‘预测’一个最接近真实值的状态，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厨，不需要用天平去称每一克盐，他凭感觉就知道该放多少。”
陈浩的话，对于赵富贵、孟山这样的“实干派”来说，如同天书，但对于斯科特这些顶尖专家而言，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卡尔曼滤波！那是六十年代用于阿波罗登月计划的尖端算法！九十年代初，它在工业控制领域，还仅仅停留在少数顶尖大学的理论研究层面，这个年轻人，竟然已经将它工程化，并应用到了如此“粗犷”的混凝土生产中？
疯子！一群彻头彻尾的疯子！
斯科特的喉咙发干，他冰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死死地盯着林旬：“口说无凭，我要求亲眼验证你们的生产过程和最终成品。”
“当然。”林旬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朝孟山使了个眼色。
孟山深吸一口气，走到控制台前，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启动按钮。
“轰——”
反应釜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开始缓缓转动，各种原材料通过封闭的管道，被精确地注入釜内。
控制室的大屏幕上，数据流瞬间变得狂暴起来，代表着温度、湿度、粘稠度的曲线疯狂跳动，五颜六色，杂乱无章。
然而，就在这些狂乱的原始数据之上，一条平滑的绿色预测线，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完成了收敛，它无视了所有的噪声和波动，坚定地指向一个理论上的最优状态。
而反应釜的各项参数——转速、冷却水阀门开度、外加剂注入速率，则开始以人眼难以察觉的频率，进行着疯狂的微调。
整个过程，如同一场精妙绝伦的交响乐。
三十分钟后。
当反应釜底部的阀门打开，一股呈现出奇特金属光泽的灰色浆体，缓缓流入下方的模具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多余的泌水，没有离析现象，浆体均匀、细腻，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取样！”林旬下令。
一名工人立刻上前，从六个不同的位置取出了试块，并送入旁边的快速养护箱。
又一个三十分钟的等待。
这三十分钟，对于斯科特一行人来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怀疑和一丝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当养护箱的门打开，六块泛着深灰色光泽，质地密实得如同花岗岩的混凝土试块被取出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台从德国进口的，最大量程为2000千牛的压力试验机上。
“开始吧。”林旬淡淡地说道。
第一块试块被放上压台。
压力指针开始缓缓攀升。
1000KN……1200KN……1500KN……
压力机的液压系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指针越过了代表c150强度的红线，还在继续向上！
1800KN……1900KN……
斯科特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滞，眼睛瞪得像铜铃。
终于，在指针颤抖着触及到1980KN的位置时！
“嘭！”
一声沉闷如炮弹爆炸的巨响！
试块并非像普通混凝土那样碎裂，而是近乎“爆炸”般地解体，化作无数碎屑！
压力机上显示的最终读数，定格在了一个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数字上。
【抗压强度：225.4 mpa】
现场一片死寂。
那位之前还在嘲讽的材料专家，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my God… my God… 这不是混凝土……这是……这是人造岩石……”
斯科特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堆粉末。
他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建立在百年经验和无数规范条文之上的知识体系，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堆灰色的粉末，和那个穿着工装的年轻身影，彻底击碎了。
这不是交流，更不是审查。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独白。
是混凝土本身，在用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向他们宣告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林旬走到失魂落魄的斯科特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微笑。
“斯科特先生，关于Rpc-200，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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