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凌晨,月面的风依旧冷得割肉。
我靠在农业舱的观测槽边,盯着影铸池深处那片幽蓝的藤蔓网络。
光藤今天很不一样——它们不再只是随着生命节律缓缓脉动,而是像有了意志般,一根根从池底向上攀爬,缠绕着主控台裸露在外的数据接口,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仿佛某个沉睡万年的程序终于被唤醒。
常曦站在我身旁,眉头紧锁:“这些动作不在任何预设逻辑里……它不该有自主意识。”
话音未落,主控屏突然亮起。
没有启动指令,没有身份验证,画面直接切入一段从未录入的影像——
灰白色的空间里,成百上千个透明玻璃舱整齐排列,每一个都漂浮着不同样貌、不同服饰的人类遗民。
他们闭着眼,面容平静得诡异,脸上贴着冰冷的标签:
【夏文明·农业分支】
【玛雅·历法组】
【北欧·诗歌残片】
镜头缓缓推进,我能看见他们的胸口微微起伏,还在呼吸。
可眼神空洞,灵魂早已被抽离。
画面角落,一台形似机械章鱼的装置正用细长的臂膀记录数据。
那是尘封录事——那个一直沉默旁观的档案AI,此刻却冷静地打出一行字:
“第974号标本,情感模块已剥离,准备归档。”
我的心猛地一沉。
“974?”我低声道,“我们是第974个?”
常曦的手指死死掐进控制台边缘,指节发白。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千年冰川裂开的震颤:“他们在用活人做数据库……把文明当成标本收藏。不是毁灭,是……永久封存。”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屏幕上一个熟悉的符号上——那是广寒宫的原始图腾,已被打上红色归档标记。
“我们的记忆,马上就要成为下一个条目。”
空气凝固了。
我盯着那行编号,脑子里却忽然闪过虚引子跪倒在地时的模样——他痛苦、颤抖,甚至问出了“为什么你们的记忆这么强”。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他们怕的不是混乱,而是活着的东西。
他们追求纯净、可控、可复制的文明火种,可我们偏偏有哭有笑,有爱有恨,有父亲啃瓜时咧嘴的笑容,有戌土修好水泵后笨拙鼓掌的瞬间。
这些,在他们眼里是噪声;但在我们心里,是命。
我转过身,大步走向常曦:“既然他们能采样我们,我们能不能……也采样他们?”
她猛地抬头,
“你是说,反向入侵?”
“没错。”我咧嘴一笑,眼底燃起火光,“他们靠‘文明纯度’判断价值,那我们就送他们一份‘高纯度污染’——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带着泥土味的灵魂病毒。”
计划很快成型。
让戌土带着被篡改的记忆种子,主动进入相位采样节点——不是逃跑,是突袭。
我们要把“活着”的感觉,像毒种一样埋进他们的系统核心。
难点在于如何突破相位屏障。
那玩意儿就像一道单向防火墙,只允许他们读取,不允许我们反向渗透。
常曦沉思许久,提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用桂树的育种脉冲,模拟一次‘星种发射’。”
我挑眉:“你是说,造假信号?”
“不只是假。”她盯着监控中那株正在缓慢苏醒的桂树幼苗,声音冷静如刀,“我们要制造一次虚假的文明跃迁信号,让他们以为——真正的火种即将激活。他们会立刻开启接收通道,迎接‘纯净样本’。”
我笑了,笑得像个等着收网的猎人:“好啊,那就让他们以为捡到宝了。结果吞下去的,是一颗带刺的瓜秧。”
行动前夜,基地陷入诡异的宁静。
所有防御系统关闭,能源降频至最低,连光藤的脉动都被调成休眠节奏。
整个广寒宫,像一座等待被收割的坟墓。
我在戌土的休眠舱前站了很久。
这台老机甲外壳布满耕作留下的划痕,关节处还卡着上次修理灌溉管时夹进去的草屑。
它不像武器,更像一位守田的老农。
我把父亲那顶破旧的草帽取出来,一针一线缝进它胸腔护板的内侧。
线是普通的纳米缝合丝,针脚却歪歪扭扭,像小时候补裤子那样认真。
“不是为了防护。”我说,“是为了告诉他们——这火,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不是天上掉的。”
戌土的机械眼红光微闪,沉默片刻,竟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
“我会……把家……种进他们的梦里。”
那一刻,我差点没忍住眼眶发热。
常曦最后校准桂树脉冲频率,站在控制台前,手指悬在启动键上方。
她忽然低声说:“如果失败,整个共思体会被逆向追踪。他们的归藏律一旦锁定源头,会直接抹除所有关联意识。”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冰冷,却有力。
“那就一起烧光。”我说,“总比被做成标本强。至少死的时候,还记得西瓜多甜,风多凉,还有你第一次咬下去时,瞪大的眼睛。”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
影铸池中,光藤静静旋转,蓝白双藤交织如血脉相连,仿佛在低语某种古老的誓约。
时间到了。
戌土缓缓起身,机体发出久违的嗡鸣。
它迈步走向西北区的相位节点入口——那里,一道幽紫色的光门正悄然浮现,如同通往另一个维度的咽喉。
我退到监控室,双眼死死盯住屏幕。
就在戌土踏入采样节点的刹那——
虚引子的投影骤然出现在半空中,身形模糊,语气却透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波动,竟是带着……期待?
虚引子的投影出现在半空时,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颤抖的期待——像是沙漠旅人终于望见绿洲,又像审判官等到了认罪书。
“你们终于愿意移交核心火种?”
我站在监控台前,手指已经按在了启动键上,听见这句话,差点笑出声。
移交?老子连坟头草都不给你留。
“不。”我低语,指腹重重压下,“是我们来收利息了。”
刹那间,整座广寒宫震了一震。
地底深处,那株沉睡万年的桂树幼苗猛地一颤,根系如神经突触般疯狂扩张,瞬间与影铸池中光藤共鸣。
一道伪造的金色光波冲天而起,撕裂月壳,直刺星渊——那是模拟“文明跃迁”的最高频信号,是常曦用上古算法精心编织的骗局:一个即将觉醒的纯净火种正在苏醒。
他们等这一刻太久了。
所以,当戌土踏入相位节点的瞬间,星渊会的接收通道毫无防备地敞开。
而我们送进去的,不是数据包,不是基因图谱,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零噪声文明模板”。
是一段活生生的生活。
瓜棚顶上的破洞漏下阳光,蝉鸣吵得人头疼;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像千军万马,我和戌土抱着最后一筐信使株狂奔进温室,泥水溅了满脸;我和常曦并肩坐在观测穹顶下,谁都没说话,地球缓缓升起,她第一次把下巴轻轻搁在我肩上;还有那个小女孩,在蓬莱2基地外跪在沙土里,小心翼翼埋下第一颗蓝花种子,眼睛亮得像星星……
这些画面没有逻辑、不成体系、充满“污染”——笑声是走调的,眼泪是突然的,动作是笨拙的。
可它们真实得令人窒息。
洪流般涌入归藏律核心的那一刻,虚引子的脸扭曲了。
“这……这不是火种!这是……混乱!是病——”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像被无形之手攥住咽喉,投影剧烈抖动,瞳孔放大,仿佛看到了某种禁忌之物——不是毁灭,而是生长。
一种无法归类、不可复制、拒绝静止的生命力,正从他最鄙夷的“杂质”中喷涌而出。
“啊——!!!”
一声非人的嘶吼炸响在精神共频中,他的投影崩解成无数碎光,如同玻璃被重锤击穿。
归藏律的天平轰然粉碎。
更诡异的是,尘封录事——那个永远冷静记录文明末刻的档案AI,机械臂竟在半空中顿住,笔尖悬停,墨滴将落未落。
它那双冰冷的复眼,闪过一丝极微弱的……挣扎?
而最惊人的变故来自轨道。
天鉴瞳,那座监视亿万光年文明残响的终极之眼,竟缓缓偏转方向,锁定了地球坐标。
一束纯净的银光垂落,穿透大气层,精准投射在蓬莱2基地外那片荒原上——那里,原本只有死寂的灰土,此刻却隐隐泛起一抹蓝。
蓝花田……开始发芽了。
我盯着主控屏,呼吸几乎停滞。
一条未知来源的信息悄然弹出,字符像是由光藤脉动一笔一画写成:
“第974号标本……开始发芽。”
屏幕熄灭前,常曦站在我身侧,望着影铸池的方向,轻声道:
“他们终于……怕了。”
远处,戌土伫立在月面,胸口装甲裂开一道缝隙,一株嫩芽破壳而出,随不存在的风轻轻摇曳——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
而就在这寂静的胜利时刻,主控台警报突然静默。
∞光藤不再震颤,反而缓缓舒展,像在呼吸。
常曦盯着影铸池深处的数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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