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如剑,破空而来。
那缕霸道而清雅的兰花香,像一条无形的丝线,瞬间牵住了茶业公所内所有人的心神。
喧嚣的交谈声低了下去,觥筹交错的动作缓了下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惊异与探寻之色。
“这是什么香气?太不可思议了!”贝克先生湛蓝的眼珠里爆发出猎人发现猎物般的光芒,他几乎是失礼地推开了身边的人,循着香气最浓郁的方向走去。
金会长与徽州商帮的程鹤年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忌惮。
他们心中同时冒出一个名字——谢云亭!
可他不是被挡在门外了吗?
后院,废弃的灶台旁。
谢云亭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第一道琥珀色的茶汤缓缓注入一只小小的品茗杯。
他身着粗布短打,脸上沾着些许炭灰,与这壶绝世名品和这缕惊世茶香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找到了!在这里!”
一个跟班的惊呼声打破了后院的宁静。
紧接着,贝克先生、金会长,以及一群看热闹的茶商、记者,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将这小小的角落围得水泄不通。
当他们看清那个“伙计”的脸时,程鹤年等人脸色骤变。
“谢云亭!?”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这身……”
人群的议论声丝毫没有影响到谢云亭。
他仿佛置身于自家的茶室,旁若无人地将那杯茶汤端起,递向最先冲到他面前的贝克先生。
“贝克先生,请品尝。”他用流利的英文说道,语气平静而自信,“来自安徽黟县,云记茶号的‘兰妃’。”
贝克先生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衣衫褴褛,神情却高贵如王者。
他接过那只小小的茶杯,杯中的茶汤橙红明亮,宛如融化的宝石。
他先是深吸一口气,那股兰花香混着蜜糖甜意直冲天灵盖,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而后,他将茶汤送入口中。
一瞬间,醇厚、甘鲜、爽滑的滋味在舌尖炸开。
那不是单一的甜,而是极富层次感的复合香气,前调是幽谷兰香,中调是花果蜜韵,尾调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松烟气息,回甘持久,仿佛将整个黄山的春天都锁在了这一口茶汤里。
“太棒了!简直太棒了!”贝克先生闭上眼,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陶醉,“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祁门红茶,不,是最好的红茶!”
他睁开眼,灼灼地盯着谢云亭:“谢先生,你的茶,我的洋行全要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贝克先生,不可!”程鹤年急忙上前,“此人来历不明,行事诡诈,他的茶品质根本没有保证!”
“没有保证?”贝克先生冷笑一声,举起手中的空杯,“我的舌头,就是最好的保证!倒是你们,以‘资历尚浅’为由,将这样好的茶拒之门外,这才是真正的‘诡诈’!”
金会长面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今天茶业公所的脸,被这个年轻人用一壶茶给彻底撕了下来。
谢云亭却对贝克先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贝克先生,感谢您的厚爱。但我的茶,不是您想全要,就能全要的。”
他收回茶具,平静地说道:“‘云记’的茶,只卖给两种人。第一,懂茶的人;第二,守信的人。今天,我破格而来,只为证明‘云记’的品质。至于生意,我们换个地方谈。”
说罢,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卑不亢地收拾起自己的担子,朝人群外走去。
“谢先生!”贝克先生急忙追上,“请留步!一切条件都可以谈!”
谢云亭顿住脚步,回头看向他,也看向那些面色各异的中国茶商,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条件很简单。从今往后,我‘云记’的茶,必须用我‘云记’的‘茶引’。凡盖有我火漆蜡印的茶箱,开箱之前,品质由我‘云记’一力承担。这,就是我的规矩。”
那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他不是来乞求一张入场券的,他是来上海滩,订立属于他自己的规矩的!
三日后,皖南,黟县。
通往长江的青弋江码头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江边停靠着一排新修缮的货运帆船,船头都挂着一面崭新的旗帜,上面用苍劲的笔墨写着两个大字——“云记”。
谢云亭站在码头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身旁是苏晚晴、阿篾,以及一位皮肤黝黑、手上满是老茧的中年妇人——茶农的代表,杨嫂。
台下,是数百名与“云记”签约的茶农,他们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期盼。
上海大捷的消息,早已通过电报传回了这个闭塞的山乡,像一阵春风,吹散了所有人心中长久以来的阴霾。
“各位乡亲,各位兄弟!”谢云亭拿起一个铁皮喇叭,声音传遍了整个码头,“今天,是我们‘云记’第一批茶叶,正式销往上海的日子!也是我们黟县的茶叶,第一次,以我们自己的名义,我们自己的规矩,走向十里洋场!”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一个尖利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起:“说得好听!谢老板发财,关我们这些穷哈哈什么事?别到时候跟吴掌柜他们一样,茶叶收走了,茶款拖上半年才给!”
说话的,是镇上有名的无赖,人称“赖账王”。
他显然是受了某些人的挑唆,故意来捣乱的。
吴掌柜就混在人群后方,听到这话,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作为本地茶商联盟的牵头人,在谢云亭的冲击下,生意一落千丈,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风生水起。
谢云亭没有动怒,反而笑了。
他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看向赖账王,朗声道:“你问得好!我今天请大家来,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他转身,从苏晚晴手中接过一本厚厚的账册,高高举起。
“这是‘云记’与所有合作茶农签订的‘共治章程’!从今天起,‘云记’收茶,分两步走!”
“第一,茶叶采摘后,当场评级,当场以六成价格预付现金!让大家能安心过日子!”
“第二,茶叶运到上海,卖出之后,刨去运费和成本,所得利润,‘云记’与各位茶农,三七分成!‘云记’只拿三成,剩下的七成,全部分给辛苦种茶的乡亲们!”
“轰!”
这个消息,比刚才销往上海的喜讯更具爆炸性。
自古以来,茶商与茶农之间,都是纯粹的买卖关系,茶商压价,茶农贱卖。
何曾有过“利润分成”的说法?
这等于说,茶农们不再是单纯的苦力,而是成了“云记”的合伙人!
“谢老板……这……这是真的?”杨嫂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她代表着最广大的茶农,最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千真万确!”谢云亭将账册交到她手上,“杨嫂,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茶农共治会’的第一任会长,负责监督‘云记’的每一笔账目,保证每一分钱都清清楚楚地发到乡亲们手里!”
杨嫂捧着那本沉甸甸的账册,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对着台下大喊:“乡亲们!谢老板是真心为我们着想啊!他这是把我们当人看!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把最好的茶叶交给他?”
“跟着谢老板干!”
“跟着云记干!”
茶农们的呼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那几个想捣乱的人,早已被淹没在人群中,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远处的吴掌柜,看着眼前这撼人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他终于明白,自己输在哪里了。
他输的不是工艺,不是资本,而是格局。
谢云亭要做的,从来不只是一门生意,他是在缔造一个以他为核心的产业帝国。
夜幕降临,江风习习。
第一艘满载“兰妃”红茶的帆船即将启航。
阿篾在船头挂上了一盏硕大的玻璃罩马灯,灯火在夜色中明亮而温暖。
“少东家,按您的吩咐,点灯了!”
谢云亭牵着苏晚晴的手,站在岸边。
“晚晴,你看。”他指着那盏灯,“三年前,谢家茗铺的灯灭了。黟县的天,黑了很久。今天,我们亲手点亮了第一盏灯。”
苏晚晴依偎在他身边,看着那盏灯在江面上拉出长长的金色倒影,眼中闪烁着泪光:“云亭,它不仅照亮了青弋江,总有一天,它会照亮整个长江。”
汽笛声响起,帆船缓缓离岸,驶向茫茫夜色中的大江。
那盏灯,像是黑夜中一颗执着的星,是“云记”的第一声呐喊,也是谢云亭这位未来的“茶圣”,在风雨飘摇的民国,为实业救国点亮的,第一盏希望之光。
长江上的第一盏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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