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走到尽头,才见真章。
翻过那道如苍龙脊背般的山梁,脚下的路陡然变得平缓,像是紧绷了一辈子的弦,终于到了松劲的时候。
也就是这当口,谢云亭肩背上那个跟了他整整三十年的旧茶篓,终于发出一声无可挽回的脆响。
“啪。”
那声音不像是东西坏了,倒像是老伙计最后一次打招呼。
经年的老毛竹早就被汗水浸成了深酱色,如今终于也是撑不住了,底部的竹篾根根断裂,篓底“哐当”一声脱落,滚到了满是碎石的山道上。
谢云亭身形只是一晃,没显出半分狼狈。
他稳住步子,缓缓蹲下身去捡那散了架的篓底。
常年的背负,让篓底那块最受力的竹板磨得锃亮,指尖一碰,却觉出几分异样的硌手。
谢云亭眉头微动,只见那两层竹片因为断裂而错开,中间竟掉出一枚铜钱来。
那铜钱不知被藏了多久,外圆内方,边角都被磨得没了棱角。
苏晚晴眼尖,弯腰正欲拾起,嘴里还在嗔怪:“这篓子还是你当年出川时编的,怎的里面还藏着私房钱?”
谢云亭的手比她快,先一步将那铜钱扣在掌心。
他拇指轻轻摩挲过铜钱背面。
正面早已磨成了光板,什么字号年号都瞧不见了,可背面那极其微小的刻痕却依旧清晰——那是一个“信”字。
那是民国十九年,他在徽州大兴土木初创“云记”时,为了防备洋行造假,亲手熔铸的第一枚防伪钱样。
那时候他发过誓,这钱在,信誉就在,人在茶就在。
三十年风雨,这枚钱样没锁在账房的金柜里,反倒被不知何时缝进了这贴身的茶篓底,垫在他脊梁骨最硬的地方,陪他走完了这半生商途。
“这是你的心血。”苏晚晴看清了那枚铜钱,动作一顿,声音柔了下来,“带着吧,是个念想。”
谢云亭盯着那枚铜钱看了半晌,却笑了。
他摇摇头,手指轻轻一弹,那枚承载了半生荣耀与血泪的铜钱划出一道抛物线,稳稳落回了那堆断裂的竹篾之间。
“心血熬干了才叫心血,既然已经干了,就该留在路上。”
谢云亭站起身,解下腰间那根原本用来系水壶的粗麻绳。
他动作利落地将地上散落的竹片拢在一起,不像是收拾垃圾,倒像是整理上好的茶青。
麻绳一圈圈缠紧,打了个漂亮的死结。
那束断竹被他用力插进了路旁一块巨石的缝隙里。
风一过,那细碎炸开的竹篾迎风轻颤,远远看去,竟像极了一支立于天地间的巨大茶筅,正以此山为碗,以云雾为汤,在替这过路的人点一盏太虚茶。
“走吧。”谢云亭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再没看那“茶筅”一眼,牵过苏晚晴的手,步子迈得比之前轻快了许多。
下了山梁,便是人烟。
这里的村落不大,透着股与世无争的懒散劲儿。
正是饭点,炊烟把夕阳搅得有些浑浊,空气里飘着那股好闻的柴火味。
村口的古樟树下,几个半大的孩童正追逐嬉戏。
领头的一个头上顶着个破草帽,那帽檐下不知别了个什么物件,正放在嘴边用力吹着。
“呜——呜呜——”
声音有些嘶哑,像是被憋坏了的哨子。
谢云亭原本只是路过,听到这一声,脚底却像是生了根,猛地定住了。
他耳朵动了动,目光如电,直直射向那孩童嘴边的物件。
那是一枚半残的火漆印,红漆早就剥落得不成样子,中间被钻了个眼儿,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哨子。
可那哨音……
三长两短,尾音上挑。
这是当年“云记”茶船在长江上顶风破浪,靠岸卸货时专用的号角调!
那时候,这号子一响,半个码头的苦力都知道是有好茶到了,连洋行的买办都要竖着耳朵听。
苏晚晴也是一怔,刚要张口询问,却被谢云亭抬手止住。
他没有上前去认那火漆印是谁家丢的,更没有去问这孩子从哪学的调子。
他只是弯腰,从路边的草丛里拾起一片尚未干透的阔叶,熟练地卷成一个小小的叶筒。
他把叶筒凑到唇边,胸腔微微鼓动。
“哔——”
清越激昂的一声哨响,瞬间穿透了嘈杂的蝉鸣。
那调子紧紧咬着刚才孩童吹出的尾音,像是两条在江水中搏杀的游龙突然汇合,极其自然地补上了下半阙——那是一声悠长的、带着回甘的拖音,意味着“货得其所,平安归仓”。
那戴草帽的孩童愣住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愕然四顾,手里那枚当成宝贝的火漆哨子差点滑脱。
“谁?谁吹的?”
孩童茫然地转着圈,可入目所及,只有那条蜿蜒入村的小径,和两道已经融入暮色炊烟中的背影。
那是两个外乡人,走得不急不缓,连头都没回一下。
那孩童呆立在树下,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火漆印,直到手心出了汗。
忽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心口,猛地把那枚作为玩具的火漆塞进贴身衣袋里,拔腿就往自家茶园跑去。
那双小脚在土路上踩得飞快,扬起一阵黄尘。
“娘!娘!”
稚嫩的童声在山坳里回荡,带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狠劲儿。
“今年揉茶我不去抓蚂蚱了!我要学老规矩!我要学那个能吹响的规矩!”
暮色四合,天地间只剩下一抹黛蓝。
按照图纸上的指引,谢云亭和苏晚晴终于站在了一处临溪的茅屋前。
这屋子有些年头了,却修缮得极好。
屋前没挂什么“谢府”“云宅”的匾额,光秃秃的门楣看着有些寒酸,可窗底下那两排竹筛子却让谢云亭眼底有了笑意。
竹筛上晾着新采的野茶,叶片还没完全干透,散发着一股子极幽微的兰花香。
这香气不霸道,却绵长,像是把这山里的灵气都锁住了。
谢云亭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
屋内陈设简单到了极点,一张桌,两把椅,唯一的亮色便是灶台上那只被炭火煨得温热的粗陶茶壶。
壶嘴还在突突冒着热气,显然是有人算准了他们到的时辰。
谢云亭走过去,只见壶底压着一张裁得整整齐齐的毛边纸。
纸上只有一行狂草,笔锋如刀,力透纸背:
“水已沸,茶自香。——一个不肯骗人的。”
没有落款,也不需要落款。
谢云亭拈起那张纸,指尖微微用力,那纸便在他手中化作碎屑,轻飘飘地落进了灶膛的余火里。
“这老东西,装神弄鬼倒是一把好手。”他嘴上骂着,眼底却是一片温热。
他提起那只粗陶壶,给桌上的两只空碗斟满了茶。
茶汤倾泻而出,并非那等名贵的金黄透亮,而是带着点浑浊的深褐,是最地道的农家粗茶。
可在那水流撞击碗底的一瞬,一股子带着烟火气的暖香瞬间溢满了这间斗室。
窗外天色已全黑,满天星斗像是被打翻的棋子,密密麻麻地洒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那一碗澄澈的茶汤里,倒映着窗外的星光,随着水波微微晃动。
谢云亭端起碗,看着那点点星光,恍惚间竟觉得这哪是倒影,分明是当年他在徽州老宅第一次守着焙笼时,那一炉炸开的松火星子。
那一年他十六岁,手里除了恨什么都没有;如今他两鬓斑白,手里除了一碗茶,便只剩下这满屋的安宁。
夜深了,山风渐凉。
两人简单洗漱一番,便早早歇下。
这一夜,再无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也没有梦里挥之不去的算盘声,只有窗外溪水潺潺,那是最好的催眠曲。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谢云亭是被一阵鸟鸣吵醒的。
他习惯性地想要起身去查看今日的茶市行情,手撑到床板才反应过来,如今已无需再争那些毫厘之利。
他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走到灶台边,准备生火烧水。
这里的灶膛是老式的土灶,深得很。
谢云亭拿起火钳,想把昨夜的积灰掏干净好引火。
铁钳探进幽深的灶膛深处,在一堆软绵绵的草木灰里搅动了几下。
突然,“叮”的一声轻响。
火钳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手感沉甸甸的,不像是没烧尽的柴禾疙瘩。
谢云亭动作一顿,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眯起眼往那黑洞洞的灶膛里看去。
在那堆灰白色的余烬深处,隐约露出了一角泛着冷光的金属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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