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不是金,也不是银。
谢云亭手里的火钳子往下压了压,把那层虚掩的白灰拨开,露出来的是一枚只有拇指盖大小的印章。
因为常年埋在火堆底下,受了热气熏烤,表面那层松脂泛着一股子类似古铜的冷光,乍一看还真像是块金属。
但在那印章底下,还压着半片没烧透的纸。
纸边卷曲得像刚杀青的茶芽,焦黑了一圈,中间那点墨迹却因为被印章死死护着,虽然淡了,骨架还在。
谢云亭没用钳子,怕把这脆东西给夹碎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屏着气,小心翼翼地把那残页拈了出来,凑到晨光底下。
“焙火三更,心火不熄。”
字是狂草,笔锋嫩,带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
谢云亭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三十年前,徽州老宅的那个雨夜,他为了试制第一批改良祁红,连续熬了七个通宵。
那时候“云记”还没挂牌,满城都是等着看谢家笑话的人。
这八个字,是他咬破了嘴唇,在一盏摇摇晃晃的油灯底下写给自己的狠话。
后来那本手札在一次商乱中被人放火烧了,连带着半个账房都化成了灰。
怎么会在这儿?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苏晚晴披着件旧袄子凑了过来。
她只瞟了一眼那残页,眼神就变得有些软,像是陷进了某种回忆里。
“我当你早把它忘了。”她伸出手,指腹悬在那焦脆的纸面上,到底没敢碰实了,“那年我怕你熬不住,偷偷把你这页手札撕下来夹在我的私账本里,想着若是败了,好歹留个念想。后来大火烧起来,我以为早没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个黑黢黢的灶膛,声音低得像是在叹气:“有人替我们守着这口灶,比守外头那块金字招牌还紧。”
这灶膛里的灰,不是死灰,是被人精心护着的“家底”。
阿粪桶那个糙汉子,居然把这东西藏在了这儿。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谁能想到,堂堂一代茶圣最隐秘的心迹,竟被当作引火的废纸,压在了一个深山茅屋的土灶底下?
谢云亭没接话。
他手腕一抖,那片承载了三十年风雨的残页轻飘飘落回了灶膛。
火舌舔上来,瞬间化作一缕青烟。
过去是用来记的,不是用来抱着的。
他重新拿起火钳,将那个把他骗了一道的“金属”印章夹了出来。
入手极轻,根本没有金属的分量。
这是用当年筛剩下的高碎茶渣,混合了极黏的松脂,在模子里硬生生压出来的。
翻过印面,上面没有“谢”字,也没有“云”字,只刻了极其随意的三个字——“无名氏”。
抗战那几年,江路断绝,茶农手里的积压货卖不出去,还得被日伪压榨。
谢云亭明面上关了茶行避祸,暗地里却散尽家财,换成茶苗和粮食,趁着夜色送到各家门口。
送东西不留名,只在麻袋口用这枚不起眼的茶渣印盖个戳。
见了这戳,茶农就知道,这那是救命粮,不用还,若是活下来了,就把茶种下去。
谢云亭摩挲着那粗糙的印面,指尖沾了一点黑灰。
“这东西,不该见光。”
他拿着印章转身出了门。
屋后有一小片刚翻过的菜畦,土是松的,散发着湿润的腥气。
谢云亭蹲下身,没选显眼的地方,随手在种葱的垄沟里刨了个坑,把那枚救活过无数人的“无名氏”埋了进去。
埋深了,踩实了,又在上头撒了一把草木灰当肥料。
“也是落叶归根。”
拍净手上的土,谢云亭转身回屋。
灶膛里的火已经生起来了,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的水翻滚着,米香混合着刚才那是野菜的清气,顺着烟囱往外飘。
他拿着长柄木勺,在锅里慢慢搅动,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在做一锅顶级的杀青。
“再熬一刻钟,出胶了才养胃。”
谢云亭看着锅里翻滚的米花,突然像是随口一提:“明天早上,咱们去溪东头那片荒坡转转。”
正在摆碗筷的苏晚晴手一顿,有些讶异:“那片坡全是乱石和杂树,连砍柴的都不爱去,去那做什么?”
“土不一样。”
谢云亭用勺子磕了磕锅边,震落一点米汤,“刚才我在灶膛里掏灰,发现这灶砖用的土,烧透了以后有点发褐。这山里的土脉是连着的,若是溪东头的土也是这个成色,那就该翻翻了。”
苏晚晴愣住了。
这是谢家祖传的“观土法”,是当年谢老爷子手把手教给谢云亭的绝活——只有含铁量适宜、透气性极佳的“鸡肝土”,烧透了才会呈现出那种特定的褐色。
这种土,长庄稼不行,长茶却是极品。
这老头子,嘴上说是归隐,眼睛却还是毒得像鹰,看到好土就走不动道。
入夜,山里的风大了起来。
月亮挂在树梢上,亮得有些刺眼。
谢云亭没睡,他搬了张藤椅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纸券。
那是“云记”最后一张空白的茶劳券。
当年这券在皖南地面上比银元还硬通,凭券就能换米换盐。
他从灶台下捡了一根烧剩的炭条,在券的背面刷刷写下一行字:
“授人以火,不如授人以薪。”
写完,他手指翻飞,几下便将那张价值千金的茶劳券折成了一只形状古拙的纸鸢。
这种折法,也是茶农哄孩子的把戏,头重尾轻,吃风就起。
谢云亭站起身,走到院子风口处,手一松。
纸鸢借着山风,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越过低矮的院墙,像一只白色的夜鸟,朝着溪东头那片漆黑的山脊滑翔而去。
那里是进山的必经之路,也是某个人雷打不动的巡夜点。
谢云亭背着手,看着那点白色消失在夜色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阿粪桶那小子若是看到了,自然懂他的意思。
这山里的日子长着呢,光守着个破灶台有什么意思?
既然那片荒坡是块宝地,不如就把开荒的法子教给这山里的后生。
给他们钱粮,不如教他们种出一片能传世的茶园。
次日清晨。
雾气还没散尽,谢云亭便换了一双厚底的草鞋,手里提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站在了院门口。
“走吧。”
他回头招呼了一声。
苏晚晴系好头巾,手里拎着水壶跟了出来。
两人的影子被初升的日头拉得很长,一路延伸向溪水东面那片沉寂了百年的荒坡。
那是新的战场,也是最后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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