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到了东头,水流便急促起来,切进乱石堆里,发出嘈杂的漱石声。
雾气还没散尽,这片荒坡就像个没睡醒的醉汉,歪歪斜斜地躺在两山之间。
脚下的土不像熟地那么松软,硬邦邦的,每一脚踩下去,草鞋底子都能感到那种生涩的反弹力。
谢云亭走得不快,目光像把筛子,一寸寸地过着这片被野草霸占的土地。
“这里的风向变了。”他停下脚步,伸手捻了一片被露水打湿的野蕨叶,指尖那股子凉意让他眉心微舒,“两山夹一沟,是个藏风聚气的窝子。”
苏晚晴没接话,她的视线落在了坡顶一处稍微平坦些的土包上。
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样东西。
走近了才看清,是一把短柄锄。
木柄早就朽成了灰黑色,像是根干枯的死人骨头,只有那锄刃还倔强地挺立着。
铁锈像是一层癞疮,爬满了金属表面,但在锄刃最锋利的缺口处,竟卡着半粒早就碳化了的茶籽。
谢云亭蹲下身,没嫌那上面的泥垢,伸手握住了锄柄。
指腹摩挲过锄头与木柄连接的铁箍,那粗糙的触感下,隐约能摸出一排被锈迹填平的凹痕。
他眯起眼,脑海中那个沉寂许久的界面微微一跳,一行淡蓝色的数据像是水墨般晕染在视网膜上:
【物品:制式短柄茶锄】
【材质:熟铁锻造,含碳量0.8%】
【编号:云-073】
【损耗:严重锈蚀,刃口崩裂】
【备注:1938年春,“云记”抢修川滇茶马古道特别配发工具。】
谢云亭的手指僵了一下。
云-073。
那一年日寇逼近,为了打通西南运茶的生命线,他抽调了一百个最精壮的茶工进山开路。
临行前,每个人领了一把这样的锄头,发誓若是死在路上,就用这锄头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再种上一棵茶树。
“这是七十三号。”谢云亭声音有些哑,像喉咙里含了沙。
苏晚晴身子一颤,手里的水壶差点没拿稳:“那是……老阿福的号?”
话音未落,坡下的乱石堆里传来一阵像野猪拱林似的动静。
“等等!谢先生!等等!”
阿粪桶像个滚地葫芦似的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上全是鬼针草,脸上还挂着几道被树枝抽出的血痕,显然是一路抄近道赶来的。
“您二位……咋跑这儿来了?”阿粪桶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像个拉风箱的破鼓,“这破地儿邪性,没人来的。”
他一抬头,看见谢云亭手里握着那把锄头,脸色顿时变了变,眼神里透出一股子复杂的惧意和敬畏。
“这东西……是我爹留下的。”
阿粪桶咽了口唾沫,也不顾地上的湿泥,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当年他在运茶路上为了护一篓子茶种,连人带货翻下了鹰嘴崖。后来同乡把这锄头捡回来,说是上面沾了血气,不敢留家里,就供在了山下的土地庙里。”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声音低了下去:“昨儿半夜,那守庙的老瞎子突然敲我家门,把这锄头往我怀里一塞,说他做了个怪梦,梦见老茶工喊着手痒,要种新苗。老瞎子吓坏了,连夜让我把这东西送到这片能看见太阳的坡上来。”
谢云亭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锄头。
梦是假的,人是真的。
那守庙的老瞎子,当年也是“云记”铺子里专门负责分拣茶样的伙计,那双眼睛就是在那场大轰炸里被熏瞎的。
他这是知道谢云亭来了,借着鬼神的口,把这把没干完活的锄头送回了该在的地方。
谢云亭站起身,没去接阿粪桶那套神神鬼鬼的嗑。
他把锄头举起来,对着日头照了照。
“锄头钝了,磨一磨还能用。”
说完,他也没管阿粪桶那惊愕的表情,转身走到坡地中央一处植被稀疏的地方。
“滋啦——”
一声闷响,锈蚀的锄刃切进了看似坚硬的土层。
并不费力。
谢云亭的手腕有个极其微小的抖动,那是常年翻茶饼练出来的寸劲。
锄头入土三分,并不急着掀起,而是顺势往回一拖,带出一块完整的、像豆腐块似的土坯。
就在那土层翻开的一瞬间,一股淡淡的酸腐气夹杂着极微弱的焦糊味飘了出来。
视网膜上的数据再次跳动:
【土壤分析:黄红壤】
【ph值:5.5(微酸)】
【特殊成分:检测到微量松烟灰沉积、高浓度茶多酚残留】
【推演:此处曾为大面积茶苗掩埋点,约为三十年前。】
谢云亭的手顿了顿。
原来如此。
当年战火烧到皖南,为了不让精心培育的良种落入敌手,这里的茶农忍痛将几十亩茶苗连夜拔起,混着烧毁茶厂的松烟灰,深埋在这片没人注意的荒坡下。
这里不是荒地,这是一座茶树的乱葬岗,也是最肥沃的育婴床。
“看清楚了。”谢云亭头也没回,手里的锄头再次落下。
这一锄,力道变了。
不再是那种死板的直上直下,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
第一下深挖,锄刃如犁,破开板结的表土;第二下横切,打碎土块的经络;第三下轻磕,将细碎的石子震出土层。
这根本不是在种地,这简直是在给土地做推拿。
“三犁九耙,土松人不累。”谢云亭嘴里轻声念叨着,动作行云流水,锈迹斑斑的锄头在他手里像是活了过来,每一寸翻起的泥土都透着股松软的鲜活劲儿。
阿粪桶看得直愣神。
他是个庄稼把式,平日里仗着力气大,那是蛮牛耕地。
可眼前这头发白的老人,身形单薄得像张纸,这一套动作下来,却比他干一天还利索。
那泥土翻滚的样子,莫名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看父亲揉茶的手法。
“我……我试试?”阿粪桶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汗。
谢云亭没说话,随手将锄头抛了过去。
阿粪桶手忙脚乱地接住,入手沉甸甸的,那是父亲的分量。
他学着谢云亭的样子,笨拙地挥下一锄。
第一下太深,卡住了;第二下太浅,只刨了层皮。
“腕子别死扣,松一点,像端茶碗。”谢云亭站在一旁,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枯树枝,轻轻在阿粪桶的手肘上点了一下。
就这一下,阿粪桶只觉得手臂一麻,力道顺着脊椎传导下去,手里的锄头“噗”的一声,顺滑地切进了土里。
那种感觉太爽利了,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阿粪桶眼睛亮了,一锄接着一锄,原本生涩的动作竟慢慢有了几分谢云亭的影子。
那是一种刻在血脉里的肌肉记忆,被一把旧锄头给唤醒了。
这一翻,就是半个时辰。
直到这片荒坡的一角被翻出了半亩见方的新土,阿粪桶才停下,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红润。
谢云亭从怀里摸出一个粗布包,打开,里面是两把黑黢黢的茶籽。
不是那种圆润饱满的名种,个头小,皮厚,看着灰扑扑的。
“这是槠叶种。”谢云亭抓起一把,均匀地撒进刚翻好的土垄里,“耐寒,根系硬,不需要精细伺候。这坡地风大土薄,名贵的兰香种活不下来,只有这贱命的槠叶种能扎下根。”
他看了阿粪桶一眼:“莫嫌它不是兰香,活下来,才有香。”
阿粪桶用力点点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土,将那些不起眼的种子盖好。
做完这一切,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
临走时,阿粪桶将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插回了原来的土包上。
他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截用来捆裤脚的麻绳,在光秃秃的锄柄上缠了几圈。
谢云亭的目光在那绳结上凝住了。
那不是乱缠的。
那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如意扣”,绳头反穿,受力越重扣得越紧,松开时只需轻轻一抽。
这是当年“云记”茶工捆扎茶篓专用的秘扣,是为了防止运输途中茶篓散架,也是为了到了码头能最快卸货。
这门手艺,“云记”散了以后,已经失传快三十年了。
阿粪桶拍了拍手,嘿嘿一笑:“小时候看我爹这么绑过,也不知道对不对,反正觉得这么绑结实。”
谢云亭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转过身,背对着阿粪桶,宽大的袖口轻轻一抖。
一粒圆润的茶籽顺着他的指尖滑落,无声无息地滚进了刚刚翻新的泥土缝隙里。
那是他在系统空间里培育了整整三年的改良种,抗寒耐旱,却独带一丝极难察觉的兰花香。
“走吧。”
谢云亭抬起头,望向远处层层叠叠的云山。
风里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泥腥味,那是远处的云层被挤压后渗出来的味道。
老天爷总是公道的,种子下了地,水也就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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