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直房的大门敞着。
几个穿着灰布短打的杂役,正吭哧吭哧地往里搬箱子。
箱子是樟木的,边角包着铁皮,也不知在库房里堆了多少个年头,上头积的灰有指甲盖那么厚。
“砰。”
又是一口大箱子砸在地板上。
尘土腾地一下窜起来,呛得人嗓子眼发痒。
吏部侍郎张远站在门口,拿帕子捂着口鼻,另一只手在面前扇了扇风。
他看着坐在书案后面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眼里闪过一丝戏谑。
“世子爷。”
张远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这是前些年兵部积压下来的陈年旧账,还有部分户部没核销的烂账。萧相说了,年轻人进内阁,得先磨磨性子。”
他指了指那几乎把窗户都堵严实的几十口大箱子。
“三天。”
张远竖起三根手指。
“三天之内,得把这些账理顺了,归档入库。这也是咱们内阁的老规矩,当年房相、杜相刚入阁那会儿,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是胡扯。
房玄龄杜如晦那是开国功臣,谁敢让他们干这种抄抄写写的力气活?
这就是欺负人。
欺负叶长安年轻,欺负他爹叶凡现在“没了牙”。
叶长安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尺寸稍微有点大,显得身板有些单薄。
他手里没拿笔,正拿着一块也是刚才才找出来的破抹布,慢条斯理地擦着书案上的灰。
听见这话,叶长安手里的动作没停。
“张大人。”
少年抬起头。
那张脸和叶凡有七分像,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发亮。
“就这些?”
张远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这娇生惯养的小王爷会拍桌子骂人,或者直接撂挑子回家找爹。
“就……这些?”
张远气笑了。
他走过去,随手掀开离得最近的一口箱子。
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泛黄的账册,有的还被虫蛀了大洞。
“世子爷,这里头光是贞观八年征吐谷浑的粮草折损,就有八百多卷。您要是觉得少,下官再去库房给您搬几箱来?”
叶长安把抹布往桌上一扔。
啪的一声。
动静不大,但屋里的杂役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行啊。”
叶长安靠在椅背上,两条腿很自然地交叠在一起。
“再去搬点。”
他指了指张远身后那块空地。
“这也太少了,还不够我这帮兄弟塞牙缝的。”
张远皱着眉,还没听明白“兄弟”是啥意思。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沉稳,有力。
“进。”
叶长安喊了一声。
三十个年轻人鱼贯而入。
清一色的青布直裰,背上背着黄梨木的大算盘,胳膊底下夹着厚厚的一沓子空白账纸。
这些人年纪都不大,也就十七八岁,但一个个板着脸,神色肃穆。
那是常年跟数字打交道练出来的木讷和严谨。
他们进屋后,没看张远,也没看那些箱子。
齐刷刷地冲着叶长安行了个礼。
“班头。”
不是叫世子,也不是叫大人。
叫的是班头。
那是他们在蓝田县算学馆里的称呼。
张远脸上的假笑僵住了。
“世子爷,这……这是内阁重地,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
叶长安站起身,走到一口箱子前,伸手拎出一本账册。
随便翻了两页。
“张大人,我记得朝廷法度里写着,内阁学士有权征辟‘书办’协助理政,不限人数,不限出身。”
叶长安把账册合上,随手扔给离他最近的一个蓝田学生。
“只要不吃朝廷的俸禄,不算违制吧?”
那学生接住账册,直接从背上取下算盘。
哗啦一声。
算珠归位。
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叶长安看着张远,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看起来挺憨厚,但张远怎么看怎么觉得渗人。
“我爹给我留了不少私房钱。”
叶长安拍了拍那学生的肩膀。
“这点人工费,我武郡王府出得起。”
“干活!”
一声令下。
三十个学生迅速散开。
搬箱子、分类、拆封、核算。
没有人说话,只有算珠撞击的声音,还有纸张翻动的哗哗声。
原本乱糟糟的直房,瞬间变成了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张远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傻子。
“张大人,还不走?”
叶长安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还是说,您想留下来帮着研墨?”
张远脸皮抽搐了两下。
他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好。”
“世子爷好手段。”
“下官这就去给您‘加菜’。”
张远一甩袖子,黑着脸走了。
……
萧府。
萧瑀正拿着一把剪刀,修剪一盆刚送来的迎客松。
“你是说,他把自己在蓝田县那帮学生都调来了?”
管家躬着身子站在一旁。
“是。一共三十号人,全是算账的好手。听说半个时辰不到,就把贞观八年的账理出来一半。”
咔嚓。
萧瑀剪掉了一根歪出来的枝杈。
“叶凡养了个好儿子。”
萧瑀放下剪刀,接过热毛巾擦了擦手。
“这小子看着木讷,实则心里那股子狠劲随他爹。知道咱们要用‘量’压死他,他就用‘人’来破局。”
“老爷,那咱们……”
“不急。”
萧瑀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还没封口的折子。
“原本以为这一步用不上。”
他把折子递给管家。
“把这个,混进接下来要送去内阁的账册里。”
管家接过来一看,手抖了一下。
那是“贞观十五年宫内用度明细”。
里面记的全是皇宫大内的私账。
包括李世民赏赐给哪个嫔妃多少金银,哪个皇子又要了多少封地。
这种账,是绝对不能查的。
谁查,谁就是窥探帝踪。
谁查,谁就是想拿皇帝的把柄。
这是死罪。
“告诉张远,送过去的时候别吭声。”
萧瑀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叶长安不是喜欢查吗?不是喜欢算得清楚吗?”
“让他算。”
“算得越清楚,他在陛下那儿挂的号就越快。”
“这有些账啊,是糊涂账,也是催命符。”
……
夜深了。
内阁直房里点了十几盏灯,亮如白昼。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了一整天,这会儿终于稀疏了一些。
叶长安揉了揉发酸的脖子。
他面前已经堆了三摞整理好的新账册,每一本都用朱笔勾画得清清楚楚。
“班头。”
一个叫王二狗的学生走了过来。
这人名字土,但算学天赋极高,是这批人里的组长。
他手里拿着一本有些发黑的册子,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
叶长安放下手里的笔。
“这账不对。”
王二狗把册子摊开,指着其中一行。
“这是贞观十二年,兵部拨给陇右道神武军驻地的马料开支。”
叶长安扫了一眼。
“怎么?”
“数目不对。”
王二狗手指在那行数字上点了点。
“这里写着,拨发黑豆三万石,干草五万捆。”
“但是这里……”
王二狗翻到后面几页。
“同期的运费结算,只有这一笔。按照大唐的车马脚力,运这些东西,至少需要五百辆大车。”
“但这账上,只报销了一百辆车的损耗。”
叶长安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是说,这批粮草,根本没运过去?”
“不。”
王二狗摇了摇头。
“运过去了。神武军那边的接收回执我也翻到了,数量是对得上的。”
叶长安眉头皱得更紧。
既然东西到了,接收也对得上,那运力怎么会少这么多?
除非……
叶长安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除非这批东西,根本就不是从长安运过去的。
或者说。
这批黑豆和干草,原本就在陇右道。
是有人在当地买的,或者是……抢的?
然后做了一份从长安发货的假账,两头吃空饷?
“把这几年的兵部马政开支,全都找出来。”
叶长安的声音压得很低,透着股子冷意。
“尤其是跟陇右、关内道有关的。”
“还有。”
叶长安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那是叶凡给他的。
“去把兵部现在的库房管事叫来。别走正门,让他走侧门,把脸蒙上。”
王二狗点了点头,刚要转身。
“等等。”
叶长安叫住他。
少年伸出手,翻开那本账册的封皮。
在角落里,有一个很小的印记。
那是一个“萧”字。
这是当时经手官员的私印。
萧瑀的侄子,萧锐。
叶长安看着那个字,突然笑了。
那笑容和他爹当年在太极殿上逼人吃生米时,一模一样。
“二狗。”
“在。”
“看来咱们不用熬夜了。”
叶长安合上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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