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日头正毒,槐树叶在头顶筛下碎金,王家宴厅前的青石砖被晒得发烫。
嬴轩望着台阶上那个裹在黑金龙纹衮服里的身影,喉结动了动——嬴政的眉峰比昨日更紧,却仍像座刚出熔炉的青铜鼎,压得满院空气都沉了三分。
孙儿还有样东西,要献与陛下。他迎上嬴政审视的目光,袖中冰盏的凉意透过锦缎渗进掌心。
这是今早天未亮时,他带着秦风守在冰窖里调的酸梅汤,青梅是去年秋里收的,冰糖熬了三滚,最后埋进陈年窖冰里镇足两个时辰。
此刻冰盏外壁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倒像他此刻的心跳——快,但稳。
话音未落,后廊传来瓷盏相碰的轻响。
秦风端着朱漆托盘跨进来,袖口还沾着冰碴子,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水痕。
托盘里整整齐齐放着十二碗冰饮,乳白的瓷盏映着琥珀色的酸梅汤,表面浮着两片薄荷叶,叶尖挂着的冰珠正掉进汤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满院宾客的脖子霎时都抻直了。
这...四月天里怎会有冰?有人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颤。
去年大旱,关中冰窖的存冰撑到二月就见底了,如今都四月中了,莫说普通人家,便是丞相府的冰窖怕也空了。
王翦的银须先抖起来。
老将军凑近些,鼻尖都快碰到冰盏:好小子,藏着这宝贝?他伸手去端,被嬴轩轻轻拦住——指腹触到老将掌心的茧子,糙得像砂纸。
老将军且看。嬴轩屈指叩了叩冰盏外壁,水珠簌簌落进案几的铜盂里,这冰是用硝石制的。他余光瞥见嬴政的指尖在太阿剑鞘上顿了顿,孙儿寻了些方士,试了三个月,总算摸着门道。
硝石制冰?冯去疾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这位新任丞相扶了扶玉扳指,目光像锥子似的扎在冰盏上,老夫曾读过《淮南万毕术》,说取沸汤置瓮中,密以新缣,沈中三日成冰,原以为是方士胡诌,难不成太子当真......
冯相不妨尝尝。嬴轩笑着推过一盏,眼尾扫过赵高——那宦官正垂着眼替嬴政扇麈尾,嘴角却翘着半分,像在看一场好戏。
王翦可等不及,端起冰盏就灌了半口。
酸梅的清冽混着冰碴子在喉间炸开,老将军的白眉毛倏地扬起,碗底重重磕在案上:痛快!
比往年冰窖的水甜三分!他扯着嗓子喊管家,去!
把你家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搬来,配这冰饮正合适!
宾客们的惊叹声霎时炸成一片。
有年轻公子抢着去端冰盏,手指刚碰着瓷壁就缩回,搓着发红的指尖直乐;有贵妇用帕子垫着捧碗,小口抿着,鬓边的步摇随着笑声轻颤;连向来端着的蒙毅都多瞧了两眼,喉结动了动,终究没伸手——他官职未稳,得看陛下脸色。
嬴政却始终没动。
他盯着案头那盏冰饮,指节在太阿剑鞘上一下下敲着,像在数什么。
直到嬴轩亲手捧起一盏,单膝跪在他跟前,他才缓缓抬了手。
冰盏触到掌心的刹那,嬴政的瞳孔缩了缩。
他望着汤里沉浮的薄荷叶,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邯郸,赵姬用陶碗给他端过一碗凉水,碗底也沉着片荷叶——那是他记忆里最凉的夏天。
陛下尝尝?嬴轩的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的热乎气,加了蜜枣,不酸。
嬴政抿了一口。
酸梅的酸裹着蜜枣的甜,冰碴子顺着喉咙滚进胃里,烫得他眼眶都热了。
他垂眼盯着碗里的涟漪,突然笑了:小技巧尾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嬴轩后颈起了层细汗——这声小技巧里藏着刀,嬴政在问,你还藏了多少?
冯去疾的手指在案上敲出节奏。
他盯着嬴政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突然开口:太子说这冰是硝石所制,不知能否量产?他的目光扫过满院宾客,若能,关中百姓夏日便不必再为饮水犯愁;若不能......他顿了顿,怕是要多些方士来骗银钱了。
空气霎时凝住。
王翦的酒坛刚搬到一半,管家举着酒坛僵在原地;蒙毅的手刚要碰冰盏,又缩了回去;连赵高的麈尾都停了,扇叶尖的羽毛微微发颤。
嬴轩望着冯去疾镜片后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
他早料到会有此问——制冰之法能解渴,能存粮,能改商路,甚至能变战局,这么大的好处,谁能不心动?
回冯相,他伸手理了理腰间玉珏,方士说再试两月,该能摸着量产的门道。他没说的是,这两月里要调多少硝石,要防多少人偷师,要让多少双眼睛盯着冰窖——但这些,不必让满院人知道。
嬴政的指节在剑鞘上停住了。
他望着嬴轩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二十岁那年,在雍城蕲年宫行冠礼,也是这样,眼里有火,却藏得深。
他端起冰盏又抿了一口,这次喝得慢,像在尝什么滋味。
王翦的银须又抖了。
老将军盯着冯去疾,突然把酒坛往桌上一墩:阿莹昨日还说厨房热得慌,这制冰......他的话没说完,目光却慢慢转向廊下的王莹——那丫头正攥着帕子,发间的珠钗歪在鬓边,却直勾勾盯着嬴轩手里的冰盏,像在看什么宝贝。
日头爬到了头顶,槐叶的影子缩成一小团。
嬴轩望着王翦突然绷紧的下颌,心里忽然一跳——老将军这眼神,像极了当年在军帐里,发现敌方伏兵时的模样。
王翦的酒坛地砸在檀木案上,震得冰盏里的酸梅汤晃出细浪。
老将军银须倒竖,古铜色的手一把攥住王莹的腕子——那腕子细得像根葱管,却被他攥得泛了白:阿莹,你且说,这制冰的法子,你可曾学过?
王莹的珠钗地撞在廊柱上。
她抬头时,鬓角的碎发沾着薄汗,却把腰板挺得笔直:回祖父,上月末太子让秦风送来《淮南万毕术》抄本,还教了我调硝石的火候——她指尖轻轻抚过案上冰盏,昨日我在厨房试了次,制出的冰比这碗里的还结实些。
满院蝉鸣突然哑了。
冯去疾的玉扳指地掐进掌心,他望着王莹泛红的手腕,突然想起昨日收到的密报:王家冰窖近月多了三车硝石,原以为是给老将军煎药的,如今看来......
蒙毅的喉结动了动。
他悄悄瞥向嬴政——帝王的指节正深深陷进太阿剑鞘的鱼鳞纹里,连虎口的旧疤都绷成了青紫色。
这是政哥动怒前的征兆,他在蕲年宫见过,那时嫪毐的人头刚被挂在城门。
嬴轩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早算到王翦会追问——王家世代将门,最懂技术握在谁手的分量。
可他没算到王莹会说得这样直白,连秦风送抄本都抖了出来。
他望着王莹耳后那枚和离珠(注:王家祖传定亲信物),突然想起三日前她在羽轩阁翻书时的模样:墨汁沾了半袖,偏要凑过来看他画的制冰流程图,发香混着硝石的苦,像团烧不尽的野火。
好!
好!王翦突然松开手,震得王莹踉跄两步。
老将军的笑声像敲战鼓,震得房梁的燕巢簌簌落灰,阿莹这丫头,自小就爱往灶房钻,我还说她没个闺秀样——他猛地拍向嬴轩的肩,力气大得能拆座墙,太子这是把制冰术当聘礼送了?
空气地炸开。
有年轻公子憋不住笑出声,被母亲用帕子捂住嘴;冯去疾的算盘珠子在袖里拨得噼啪响——王家若掌握制冰,今夏长安的冰价得跌三成;赵高的麈尾重新摇起来,扇叶尖却扫过嬴政紧抿的嘴角,像根试探深浅的芦苇。
嬴政突然放下冰盏。
青瓷与檀木相碰的脆响里,他盯着王莹耳后的和离珠,又转向嬴轩腰间的螭纹玉珏——那是他前日亲手赐的太子信物。王丫头,他的声音像浸了霜的青铜,制冰时可出过岔子?
王莹的手指绞紧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揉成乱麻:上月初九试第一炉,硝石放多了,冰窖的陶瓮炸了个窟窿——她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可太子说,要成大事,总得碎几个瓮。
嬴轩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那晚在冰窖,王莹举着火折子,碎陶片扎进她掌心,血珠子滴在硝石粉上,像红梅落在雪地里。
他给她裹布时,她偏要凑过来看他调配比例,说:等我制出冰,要在王家开冰宴,请全城的老妇人和小娃娃来喝酸梅汤。
嬴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两转。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扶苏带着蒙恬的女儿在御花园种苜蓿,也是这样,一个讲农书,一个记数据,衣角沾着泥都不觉得。
后来匈奴犯边,那姑娘跟着蒙恬去了上郡,再没回来。
太子倒是会教人。嬴政端起茶盏,却没喝,王家的冰窖,可还容得下旁的人学?
冯去疾的腰立刻弯成了弓:陛下明鉴,制冰术若能普及,关中粮商存粮能多三个月,边军运水......
冯相急什么?王翦扯着嗓子打断他,阿莹昨日还说,制冰的瓮要烧厚些,不然容易炸——他冲王莹挤挤眼,丫头,明日带冯相家的管事去冰窖瞧瞧?
王莹的脸腾地红了。
她扯了扯被攥皱的衣袖,却脆生生应下:祖父说的是,明儿让秦侍从带冯府的人来,我教他们看火候。
嬴轩望着王莹泛红的耳尖,忽然明白她为何要在此时坦白——王家要的不是独占,是牵头人的位子。
老将军这招以退为进,比他在军帐里排的兵还妙。
他摸了摸腰间玉珏,想起昨日秦风递来的密报:章邯的大军已到函谷关,三日后能抵长安。
日头偏西时,宴席散了。
嬴政的步辇刚转过影壁,王翦就拽住嬴轩的袖子:小子,明儿跟我去冰窖。他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阿莹说你教她时,提过用冰存鱼能运千里——我老家东海的渔户,可等这法子等了半辈子。
王莹站在廊下,手里还攥着那方揉皱的帕子。
她望着嬴轩被老将军拽走的背影,忽然把帕子凑到鼻尖——上面还留着酸梅汤的甜,混着点硝石的苦。
她摸了摸耳后的和离珠,想起前日嬴轩说的话:等冰宴办过,我想请你......
风卷着槐叶掠过她脚边。
王莹望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忽然笑了——她知道嬴轩没说完的话,就像知道他总在袖里藏着个小本子,上面记满了打马吊新玩法骰子赌坊规矩。
这些天他总说等时机到了,如今制冰术惊了宴,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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