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磐石坊。
与扬州城中心的繁华锦绣不同，这里更显市井气息。街道狭窄，两旁多是经营石材、木料、砖瓦的铺面，空气中弥漫着石粉与泥土的味道，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运料的板车来回穿梭，工人们喊着号子，汗流浃背。
“磐石坊”的招牌挂在一间门面颇大的石料行前，门口堆放着各类未加工的青石、花岗岩，几个工匠正埋头打磨着石料。
萧玉镜并未摆出钦差仪仗，依旧作富家小姐打扮，只带了扮作护卫的沈孤月与一名引路的当地暗桩。卫琳琅留在别院统筹，墨渊则如影随形，潜藏在暗处。
走进铺内，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柜台后坐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正拨拉着算盘，见有客来，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见萧玉镜气度不凡，身后护卫精悍，立刻堆起笑容迎了上来。
“这位小姐，可是要选石料？我们磐石坊的青石，那可是扬州一绝，坚固耐用，色泽纯正……”
管事热情地介绍着。
萧玉镜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目光扫过店内堆积的石料，语气平淡：“我并非来买石料。想打听个人，听说贵坊有位刘工头，手艺精湛，不知可在？”
管事的笑容微微一僵，眼神闪烁了一下：
“刘工头？小姐找他何事？他……他前几日告假回乡下老家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回老家了？这么巧？萧玉镜与沈孤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虑。
“哦？不知他老家在何处？我有一单急活，非刘工头的手艺不可，工钱好商量。”
萧玉镜不动声色地追问。
“这个……小人也不太清楚，他就是临时告假的。”
管事搓着手，眼神有些躲闪，
“小姐要不看看别的师傅？我们坊里好手不少……”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有工匠在争吵。
“……刘头儿明明说那批青石有问题，不能用在闸口上！你们偏不听！现在好了吧！”
一个粗嗓门嚷嚷道。
“闭嘴！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问题！再乱说小心你的饭碗！”
另一个声音厉声呵斥。
萧玉镜眸光一凛！刘工头！青石！闸口！
她不再理会那支支吾吾的管事，径直向后院走去。沈孤月立刻跟上，一手按在刀柄上。
“哎！小姐！后院杂乱，您不能进去！”
管事急忙阻拦，却被沈孤月一个眼神逼退。
后院比前店更加杂乱，堆满了各种石料和半成品。几名工匠围在一起，其中两人面红耳赤，显然刚争吵过。见萧玉镜几人闯入，都愣住了。
“哪位是刘工头？”
萧玉镜目光扫过众人。
工匠们面面相觑，无人应答，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角落里一个正在默默打磨石锁、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老匠人。
那老匠人仿佛没听见，依旧专注地敲打着手中的石锁，动作沉稳，每一锤都落在关键处，石屑纷飞。
萧玉镜走到他面前，放缓了语气：
“老人家，您就是刘工头吧？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承启十九年，漕运总衙门闸口加固那批青石的事情。”
老匠人敲打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一双眼睛却异常浑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他看了看萧玉镜，又低下头，继续敲打石锁，闷声道：
“老汉耳朵背，听不清小姐说什么。陈年旧事，早就忘了。”
“忘了？”
萧玉镜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关乎数百方青石，关乎闸口安危，关乎……一条人命的事情，刘工头也能忘吗？”
她在赌！赌那批青石确实有问题，赌这位老匠人良心未泯！
刘工头握着锤子的手猛地一抖，锤头砸偏，在石锁上磕出一个浅坑。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恐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萧玉镜知道，他一定知道内情！但他不敢说！他在害怕什么？
就在这时，那名先前阻拦的管事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冲了进来，脸色不善：
“这位小姐！请你立刻离开！我们还要做生意！再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沈孤月踏前一步，将萧玉镜护在身后，周身煞气弥漫，冷冷地盯着那几个伙计。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萧玉镜心知今日难以问出更多，强行带走刘工头只会打草惊蛇。她深深看了一眼那重新变得麻木、仿佛与世隔绝的老匠人，对沈孤月使了个眼色。
“既然刘工头不便，那便打扰了。”
她淡淡道，转身向外走去。
管事和伙计们见她退走，松了口气，却依旧警惕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离开磐石坊，走在喧闹的街道上，萧玉镜眉头紧锁。刘工头的反应，印证了她的猜测。那批用于闸口加固的青石，绝对有问题！而且，这问题可能牵扯到一条甚至更多的人命！这或许就是“账房先生”留下这条线索的原因——这不仅仅是一本暗账，更可能是一桩被掩盖的罪案！
“殿下，有人跟踪。”
沈孤月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身形微侧，挡住了某个方向窥视的视线。
萧玉镜心中一凛，果然！他们一离开磐石坊，就被盯上了！是庞青的人？还是其他势力？
“不必理会，回别院。”
萧玉镜冷静下令。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准备抄近路返回别院时，两侧屋檐上，突然跃下数名黑衣蒙面人，手中钢刀闪着寒光，直扑萧玉镜！与此同时，巷子前后也出现了堵截的人影！
这些人动作迅捷，配合默契，与之前在运河上遭遇的死士如出一辙！而且，他们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动手，显然是早有预谋，算准了他们探查磐石坊后会经过此地！
“护驾！”
沈孤月厉喝一声，弯刀瞬间出鞘，化作一道黑色旋风，迎向扑来的刺客！刀光闪烁，血花飞溅，他一人一刀，硬生生挡住了正面的大部分攻击！
暗处的墨渊也如同鬼魅般现身，手中暗器连发，精准地射向屋檐上的弓箭手和试图从侧翼偷袭的敌人。
然而，这次对方人数更多，准备也更充分！一名刺客不顾沈孤月的刀锋，拼着受伤，猛地掷出一柄飞刀，直射萧玉镜面门！
“殿下小心！”
沈孤月目眦欲裂，想要回救已是不及！
眼看飞刀就要及体，萧玉镜甚至能感受到那锋刃破空带来的寒意！她瞳孔微缩，【朱阙镜心】在危急关头自行运转到极致，周围的一切仿佛瞬间慢了下来！她能“看”到那飞刀旋转的轨迹，能“看”到刺客眼中冰冷的杀意，也能“看”到沈孤月那因极度愤怒和担忧而爆发出刺目金光的背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
一枚乌黑的铁莲子不知从何处射来，精准无比地击打在飞刀的刀镡之上，将其打得偏离了方向，擦着萧玉镜的鬓角飞过，深深钉入身后的墙壁！
紧接着，一道清越而带着几分戏谑的笛声，突兀地在巷口响起！那笛声不成曲调，却异常尖锐刺耳，仿佛能扰乱人的心神！
围攻的刺客们动作齐齐一滞，出现了瞬间的混乱！
趁此机会，沈孤月刀势更猛，瞬间砍翻两人！墨渊也抓住空隙，解决了侧翼的威胁。
萧玉镜猛地转头看向笛声传来的方向——
只见巷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顾九歌斜倚在车窗边，手中把玩着一支短短的玉笛，那双失焦的桃花眼“望”着战场的方向，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诸位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调子太急，杀气太重，不好听，不如换个《春江花月夜》？”
他话音未落，手中玉笛再次凑到唇边，一段悠扬婉转、与眼前厮杀格格不入的曲调流淌而出。
而随着这笛声，街道两旁的一些店铺里，忽然涌出不少手持棍棒、看似普通的“百姓”，隐隐对那群刺客形成了反包围之势！
刺客首领见势不妙，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残余的刺客立刻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弄之中。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
巷子里只剩下几具尸体，以及弥漫的血腥气。
沈孤月收刀回鞘，快步走到萧玉镜身边，急声道：
“殿下，您没事吧？”
萧玉镜摇了摇头，目光却依旧落在巷口那辆马车上。
顾九歌放下玉笛，对着她的方向，遥遥拱了拱手，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贵人受惊了。路过此地，恰逢其会，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说完，车帘落下，那辆青布马车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巷口。
萧玉镜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
顾九歌……他果然一直在暗中关注，并且，他所能调动的力量，恐怕远不止他一个人。他这次出手，是进一步的示好，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或展示？
磐石坊的线索，街头突如其来的刺杀，顾九歌恰到好处的解围……这一切都表明，她已然深深踏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漕运之下的黑暗，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沉，也更加危险。
她轻轻抚过被飞刀劲风掠过的鬓角，眼中寒芒更盛。
这扬州城，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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