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十七年的深秋，锡兰岛科伦坡港。
此时的科伦坡，早已不再是那个单纯的贸易中转站。
巨大的水泥码头,岸防工事层层叠叠，新式重炮隐藏在伪装网与坚固掩体之后，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远海；高耸的灯塔顶端的电灯，在夜间能射出穿透迷雾的强光。
这里，是大明控制印度洋、扼守东西航路的战略支点，是帝国力量投送的坚实堡垒。
港口内，舰艇桅杆如林，旌旗招展。
然而，细看之下，却能察觉一丝不同往日的“虚弱”。
南洋舰队的主力——包括另外两艘“定远级”铁甲舰和数艘精锐的“扬波级”巡洋舰——此刻并不在港内。
它们或护送着庞大的商船队前往波斯湾及阿拉伯海，保障着帝国至关重要的贸易生命线；或已返回本土母港进行必要的维修保养与官兵轮换；还有一部分，正按照年度演习计划，在马六甲海峡东侧进行跨舰队联合演练。
留守科伦坡的，是以功勋旗舰“靖远号”铁甲舰为核心的一支分舰队。
除了这艘威名赫赫的钢铁巨舰，还有两艘“扬波级”巡洋舰“伏波号”、“平涛号”，以及十数艘负责巡逻、运输、侦察的辅助舰只。
这支力量足以震慑寻常海盗与地方势力，但面对有组织的、大规模的海上强国挑战，则显露出兵力分散后的单薄。
“靖远号”高大的干舷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舰体侧面那密密麻麻的副炮炮窗和顶部两座巨大的、可旋转的双联装主炮塔，无不昭示着其跨越时代的武力。
舰桥上，南洋舰队副都督、兼领锡兰基地事务的林致远，正凭栏远眺。
海风拂动着他已微染霜色的鬓角，眼神中却依旧是多年外交生涯与军旅历练沉淀下的沉稳与锐利。
从昔日手持国书、周旋于欧罗巴各国宫廷的礼部侍郎，到如今执掌一方海疆、肩负帝国前沿重任的将领，林致远的身份转变，正是大明从怀柔远人到积极进取、从陆地帝国向海洋强国迈进的缩影。
他抚摸着冰凉而坚实的钢铁栏杆，思绪却飘向了数年前。
里斯本港那些葡萄牙人惊惧交加的目光，伦敦街头英国商人试探性的攀谈，还有罗马教廷使者那隐藏在谦卑外表下的深刻敌意……一幕幕场景清晰如昨。
沈默侍郎主导的“金锁计划”具体细节他虽未参与，但欧洲近一年多来金融崩溃、社会动荡、贵族破产的消息，早已通过往来商船和情报渠道传到了他的耳中。
“困兽犹斗，何况是曾经纵横四海的欧罗巴诸国？”林致远心中暗忖，一丝隐忧如同海平面下的暗流，在他心底涌动。
他从不怀疑欧洲会反扑，只是不确定这反扑会以何种形式、在何时、以何等强度到来。
科伦坡此刻的相对空虚，属于军事机密，但帝国疆域如此辽阔，人员往来如此复杂，谁能保证没有一丝风声透过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贾、或是被收买的内线，泄露到那些对大明恨之入骨的敌人耳中？
他的担忧，在不久后便成为了血淋淋的现实。
就在科伦坡西北方向约三百海里外的浩瀚洋面上，一支规模空前庞大、几乎赌上了欧罗巴残余海上国运的联合舰队，正借助季风末期的推送和海面上偶尔升腾的薄雾，如同幽灵般悄然逼近。
这支舰队，是罗马教廷“圣战”号召力与欧罗巴各国刻骨仇恨的结合体。
西班牙派出了他们赖以成名的巨型盖伦帆船，尽管在“金锁风暴”中国力大损，仍挤出了十多艘主力战舰；葡萄牙倾尽所有，连一些老旧的卡拉克帆船也重新武装，加入了远征；英国则拿出了他们模仿明军设计、试图在速度与火力上寻求突破的新型战列舰，虽然依旧以风帆为动力，但船体线条更显流畅，火炮甲板层数增加；法国提供了一些兼具风帆与划桨动力、适于近海突击的大型桨帆战舰。
总计超过九十艘各型舰船，组成了这支看似庞杂，却目标一致的远征军。
舰队核心，是二十余艘经过特别加固、船艏包裹铁皮、满载易燃物与爆炸物的“火攻舰”与“撞击舰”。这些舰船上的水手，大多是由狂热的教徒和背负血债的亡命徒组成，他们的任务简单而残酷——不惜一切代价，贴近明军的铁甲巨舰，用自毁式的攻击，为后续舰队打开缺口。
联军总指挥，西班牙的阿尔瓦公爵，站在旗舰“圣特立尼达号”高大的艉楼上。
他面容冷峻。家族的巨额财富在“金锁计划”中化为乌有，对东方的贪婪与仇恨早已浸透骨髓。
他深知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大明此刻的松懈，赌的是联合舰队数量上的优势，赌的是那虚无缥缈的“上帝庇佑”。胜，或可挽回颓势，重塑欧罗巴海上秩序；败，则万劫不复，整个基督教世界的海上力量将遭受毁灭性打击。
他的身旁，站着一位身披猩红镶边黑袍的教皇特使，正高举着白银十字架，用拉丁语进行着战前最后的煽动：“看呐！上帝的勇士们！前方就是异教徒扼守海洋咽喉的巢穴！摧毁它，折断恶龙的爪牙，这是涤荡罪恶的圣战！主的荣光将与你们同在，天堂的大门已为殉道者敞开！”
狂热的氛围在联军舰队中弥漫，无数水手和士兵在胸前划着十字，眼神中混合着恐惧、兴奋与对财富的渴望。
他们仔细研究过明军巡逻舰队的规律，利用伪装成阿拉伯商船或香料船的先遣队，多次试探，摸清了科伦坡港近期防御力量不足的情报。
此刻，他们选择了黎明前最为黑暗、人最为困顿的时刻，如同暗夜中亮出毒牙的蛇，发起了突袭。
庞大的舰队，保持静默，仅依靠微弱的星光和引航船的微弱灯光，调整着航向，组成攻击阵型，无声无息地扑向那片在晨曦微光中刚刚显露出轮廓的海岸线。
黎明前一刻。
科伦坡港最高处的了望塔上，值更的水兵抱着沉重的黄铜望远镜，强忍着不断袭来的睡意，机械地扫视着漆黑的海面。海浪单调地拍打着礁石，港口内偶尔传来舰船缆绳摩擦的吱呀声，一切似乎与往常无数个夜晚并无不同。
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望远镜的视野边缘，那片海天相接的模糊地带，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是波浪，是……更多、更密集的……影子？
他猛地调整焦距，心脏骤然收紧。这一次，他看得真切无比——帆！无数的船帆！如同突然从海平面下冒出来的幽灵舰队，正以一种充满压迫感的、绝非善意的冲锋阵型，朝着港口直扑过来！那规模，远超他见过的任何一支商队或使团！
极度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几乎是嘶吼着拉响了警钟，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敌袭——！！！西北方向！大量敌舰！！！”
凄厉的警报声如同利刃，瞬间撕裂了科伦坡港宁静的伪装！
“铛！铛！铛！铛！”
警钟声从“靖远号”和各驻泊舰只上疯狂响起，紧接着，岸防炮台的警报也凄厉地呼应。
刹那间，整个港口从沉睡中惊醒，陷入了紧张的混乱与迅速的应对之中。
水兵们如同潮水般从舱室中涌出，衣衫不整地冲向战位；军官们声嘶力竭地下达着命令；锅炉舱里，司炉工拼命地将煤炭铲入炉膛，试图在最短时间内提升蒸汽压力；炮手们奋力扯下炮衣，装填手扛着沉重的开花弹和发射药包，塞入尚且冰凉的炮膛。
林致远在警钟响起的第一个瞬间便已冲上了“靖远号”的舰桥。
他甚至来不及穿上正式的官服，仅着一身深蓝色的作战常服。他一把夺过望远镜，看向西北海域。当那片密密麻麻的敌舰身影映入眼帘时，他的心脏猛地一沉。
敌人的数量远超最坏的预估，而且时机把握得极其刁钻！
“全舰紧急战备！锅炉最大压力！所有炮位就位，准备接敌！”林致远的声音如同磐石，瞬间压下了舰桥上初现的慌乱，“通讯官！立即向科伦坡基地司令部，以及南洋舰队总司令部发报：我科伦坡分舰队于黎明时分遭遇欧罗巴多国联合舰队大规模突袭，敌舰数量极众，估计近百！我部决心死守待援，恳请速派援军，并急报京师！”
他深吸一口气，补充道：“电文末尾加上……‘靖远’誓与港埠共存亡！”
他知道，蒸汽机从冷机启动到达到足以驱动数千吨钢铁巨舰作战的压力，需要宝贵的时间。而敌人，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
“不能坐以待毙！”林致远目光锐利，果断下令，“所有舰炮，无需等待锅炉全压，瞄准敌先头舰队，自由射击！优先打击其冲锋舰只，阻滞其靠近码头和锚地！”
命令迅速传达。“靖远号”庞大的身躯微微震动，侧舷的副炮和艏楼上的主炮塔率先发出了怒吼！紧接着，“伏波号”、“平涛号”以及其他能够迅速做出反应的明军战舰，也纷纷开火。
“轰！轰！轰！轰！”
炽热的炮口焰瞬间照亮了黎明前的黑暗，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划破长空，狠狠地砸向正在全力冲刺的联合舰队。
爆炸的火球在敌舰队列中接二连三地腾起，木制的船体在开花弹的轰击下显得脆弱不堪，碎片混合着人体的残肢四处飞溅。
一艘冲在最前面的西班牙大型盖伦船被一枚“靖远号”主炮发射的穿甲弹直接命中水线，巨大的窟窿瞬间涌入海水，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船上的水手如同下饺子般跳入海中。
另一艘试图靠近投掷钩索的葡萄牙快船，则被“伏波号”的密集副炮火力直接打成了筛子，燃起熊熊大火。
联军舰队的前锋遭遇了迎头痛击，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明军火炮的射程、精度，尤其是那会爆炸的开花弹带来的恐怖面杀伤效果，让许多第一次亲身经历的欧洲水兵陷入了短暂的恐慌。
传闻与现实之间的差距，需要用鲜血和生命来填补。
“不要慌乱！继续冲锋！贴上去！他们的铁甲舰还没动起来！”阿尔瓦公爵在旗舰上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命令舰队无视伤亡，继续全速前进。
他深知，一旦让明军的铁甲舰完全启动，在开阔海面上进行炮战，联合舰队将毫无胜算。
唯一的机会，就是利用数量优势，在港口内这个相对狭窄的空间里，进行一场混乱的接舷战和火攻。
在军官的督战和宗教狂热的驱使下，联合舰队顶着猛烈的炮火，如同汹涌的潮水，不顾一切地涌入了科伦坡港区。
他们利用舰船数量的绝对优势，从多个方向同时切入，试图分割、包围每一艘明军战舰，特别是那艘最为醒目的“靖远号”。
港内的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残酷、最混乱的阶段。
炮声震耳欲聋，硝烟滚滚，遮蔽了初升的朝阳，整个港湾仿佛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灰色幕布之下。实心弹、链弹、燃烧的火箭在空中交错飞舞，海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板、尸体和油污。
“靖远号”成为了联合舰队围攻的焦点。超过三十艘敌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铅弹和铁球如同冰雹般密集地敲击在它的钢铁装甲上，发出连绵不绝、令人牙酸的“砰砰”巨响，留下无数深浅不一的凹坑和划痕，却始终无法给予致命一击。
“靖远号”则以其强大的火力和坚固的防护，进行着顽强的抵抗。
侧舷的副炮以极高的射速倾泻着弹雨，如同挥舞的金属鞭子，将任何敢于靠近的中小型敌舰撕碎。
顶部的主炮塔缓慢而坚定地旋转，每一次轰鸣，都必然有一艘敌舰遭受重创甚至沉没。林致远站在舰桥上，冷静地观察着战场态势，不断下达指令，调整战舰的微薄动力（锅炉压力正在缓慢上升），利用舰艏主炮的射程优势，精准地“点名”那些威胁最大的敌舰。
然而，“靖远号”毕竟孤掌难鸣，且受制于启动初期的动力不足，难以进行有效的机动规避。
一枚来自英国新型战列舰的实心弹，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地砸在了“靖远号”右舷水线附近。虽然厚重的装甲再次发挥了作用，弹丸被弹开，但巨大的冲击力仍然震坏了旁边一门副炮的液压复进机构，导致炮位卡死，并引燃了附近的备用发射药包。
“右舷三号副炮受损！起火！”损管队的报告声夹杂着爆炸的余音传来。
“立即组织灭火！抢救伤员！”林致远眉头紧锁，命令道。
祸不单行。几艘被狂热驱使的“火攻舰”，冒着“靖远号”和友舰编织的密集火网，如同扑火的飞蛾，直直地撞了过来！
“右满舵！所有近防炮，集中火力拦截！”林致远大吼。
“靖远号”依靠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蒸汽压力，艰难地向左转向，庞大的舰体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
大部分火攻舰被精准的炮火在半路击沉或引爆，但依旧有一艘满载火油的葡萄牙火攻船，凭借着最后一口气，狠狠地撞在了“靖远号”的舰艉左侧！
“轰——！”
冲天的火焰瞬间腾起，粘稠的火油四处流淌燃烧，点燃了舰艉的木质甲板结构和部分缆绳。
虽然钢制主甲板无恙，但大火给损管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浓烟也严重干扰了舰桥的视野和部分炮位的射界。
“报告损伤！舵机情况如何？”林致远的声音依旧稳定，但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舰艉左侧起火！木质结构燃烧剧烈！舵机……舵机似乎被卡住，反应迟钝！”损管官的声音带着焦急。
真正的致命一击，在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舰艉大火时，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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