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调解室的闹剧暂时告一段落,但投掷在桐花巷这潭湖水里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却远未平息,反而以一种更复杂、更深刻的方式,改变着每一个被卷入其中的人和家庭。
一、 尤家的分崩与强权的介入
尤长贵、田红星、刘彩凤、赖福贵四人,在缴纳了罚款、写了那份不知有几分真心的“深刻检查”后,灰头土脸地各自回到了那片狼藉之中。
尤家糕点店那扇被斧头劈坏的门,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昭示着这个家庭内部的崩塌。田红星回到空荡荡、乱糟糟的家里,没有等到儿子的安慰,也没有等到丈夫的忏悔(尤长贵压根没敢回家,不知躲去了哪里),只有无尽的耻辱和冰冷的绝望。她不再哭闹,只是呆呆地坐在堂屋的破椅子上,眼神空洞,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尤亮自那天从公安局回来后,就彻底躲了起来,要么赖在舅舅田红军家,要么跑去机械厂宿舍挤工友的床铺,坚决不回桐花巷。他无法面对邻居们异样的目光,更无法处理父母留下的这摊烂泥。他唯一做的,就是反复催促大姨田红旗,赶紧想办法“把事情摆平”,让他能抬起头做人。
压力,最终全落在了田红旗和古仁身上。
田红旗看着妹妹家这不成器的样子,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更多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烦躁。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就这么垮掉,更不能让尤家(某种程度上也牵连着田家)彻底沦为笑柄。在和丈夫古仁再三商量后,她展现出了作为长姐和干部家属的强势与决断。
她再次来到桐花巷尤家,没有理会田红星的哭诉和茫然,而是雷厉风行地开始收拾残局。她先是找来木匠,强行修好了店门,费用记在尤长贵头上。然后,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田红星说:“红星,你给我打起精神来!这个店,不能倒!倒了,你们娘仨就真喝西北风了!”
她环视着勉强清理干净、却依旧显得破败的店铺,眉头紧锁:“从明天起,这店我先帮你看着!亮子那边,我让你姐夫在机械厂给他找个临时宿舍,让他暂时别回来添乱!至于尤长贵那个混账……”她冷哼一声,“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风头过去,再跟他算总账!离婚?想得美!不能便宜了那对狗男女!”
田红旗的强势介入,像一根粗糙却结实的绳索,暂时捆住了尤家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让它勉强维持着不散架。但她那种接管式的“帮助”,也无形中剥夺了田红星最后一点自主权。田红星麻木地听着姐姐的安排,仿佛一个提线木偶。这个家,似乎只是换了一个掌舵人,但航向依旧迷茫,内部的裂痕,深可见骨。
而最被忽视的尤甜甜,在高家度过最初几个忐忑不安的夜晚后,渐渐适应了这种“寄人篱下”却异常安宁的生活。高慧对她很好,会分享课堂笔记,晚上一起写作业。王小满细心周到,给她准备换洗衣物,饭菜也总是顾及她的口味。高大民话不多,但会默默把她的自行车链条上好油。这种平淡的、充满善意的日常,是她在自己那个充满算计、争吵和冷漠的家里从未体验过的。她变得更加沉默,但也更加用力地学习,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往不同未来的稻草。只有在深夜,她偶尔会从关于父母厮打、叫骂的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然后在高慧均匀的呼吸声中,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二、 归来的远见与萌发的希望
就在桐花巷被尤家的丑闻搅得乌烟瘴气之时,一列南下的绿皮火车,正载着风尘仆仆却眼神清亮的蔡金妮,缓缓驶入花城县火车站。
半个月的江浙沪之行,像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她跟着厂里销售科的人,跑了苏州的刺绣研究所,看了杭州的丝绸市场,逛了上海琳琅满目的百货公司和那些藏在弄堂里的精品店。她亲眼看到了机器刺绣的泛滥与廉价,也看到了手工刺绣精品在高端市场令人咋舌的价格和需求。她记了满满一本子的笔记,上面是不同地区的流行花色、针法偏好、价格区间,还有她 画的一些融合了现代审美与传统蜀绣技艺的设计草图。
更重要的是,她印证了自己和王美之前那个想法的可行性。南方那边,确实有专门收购、定制高端手工绣品的渠道,只是对工艺要求极高。而她们花城县纺织厂绣花车间那几位老师傅的手艺,完全有能力承接!
她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火车站,没有先回租住的小屋,而是直接去了王美家。王美刚下班,见到黑了瘦了却神采奕奕的蔡金妮,又惊又喜。
“金妮姐!你回来了!”
“小美!我回来了!有门儿!绝对有门儿!”蔡金妮激动地拉着王美的手,也顾不上喝口水,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和草图,双眼放光地说:
“你看,苏绣讲究精细雅洁,咱们蜀绣针法更丰富,立体感强,色彩也更浓烈,只要设计跟上,一点也不输!我在上海看到一个巴掌大的手绣真丝书签,镶了边,装了流苏,就卖到十几块!抵得上咱们厂里工人几天工资了!”
“还有,我跟那边一个做外贸工艺品公司的经理搭上了线,人家说了,只要咱们能拿出样品,工艺过硬,他们可以下订单!价格好商量!”
“孙大姐她们的‘双面异色绣’、‘乱针绣’,那边的人见了图样都说是绝活!关键是,我们要把它用对地方,比如做高级定制服装的装饰、做屏风摆件、做限量款的包装……”
蔡金妮滔滔不绝,半个多月的见闻和思考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王美听着,看着那些精美的草图和对市场精准的分析,眼睛也越来越亮。之前因为尤家闹剧而笼罩在心头的阴霾,被这股充满生机的创业激情驱散了不少。
“金妮姐,你说得对!咱们不能光等着厂里安排,得自己干!”王美也被感染得激动起来,“你走的这些天,我又琢磨了几款秋冬装的样式,正好可以搭配你说的那种精致的蜀绣点缀!”
两个年轻的女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头碰着头,热烈地讨论着,笔记本上那些抽象的数字和线条,仿佛正在一点点变成触手可及的未来。她们不再仅仅是抱怨时运不济的纺织女工,而是成为了怀揣蓝图、试图亲手开创一份事业的创业者。蔡金妮南下的这趟火车,不仅带回了市场的讯息,更带回了一种敢于打破常规、主动把握命运的勇气和远见。
三、 巷议与新生
尤家的丑闻自然是桐花巷茶余饭后最劲爆的谈资。
“听说了吗?田红旗把她妹妹的店给管起来了,尤长贵连家都不敢回!”
“刘彩凤铁了心要离婚,赖福贵天天在家喝闷酒砸东西呢!”
“啧啧,真是造孽啊!好好一个家……”
“最可怜还是甜甜那孩子,幸好高家心善。”
议论声中,有鄙夷,有唏嘘,也有对无辜孩子的同情。但生活总要继续,除了看热闹,人们更多还是在经营着自己的日子。
刘大强已经正式到供电所上班,穿着崭新的工装,虽然是从最基层的线路维护做起,每天爬高踩低,很是辛苦,但他脸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干劲。齐小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脸上洋溢着将为人母的柔和光辉。张寡妇和齐母轮流照顾着她,家里虽然不算富裕,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刘大强这条差点在纺织厂走到尽头的路,终于在妻子的远见和自己的努力下,拐上了一条充满希望的坦途。
高剑从市里写信回来,字里行间虽然透露着复读的压力和学习的艰苦,但更多的是目标明确的坚定和对计算机知识的渴求。他甚至还在信里用简单的代码给父母“画”了一个笑脸。高大民看着那封充斥着陌生符号的信,第一次没有皱眉,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收了起来。父子之间那道坚冰,正在以另一种方式,缓慢而坚定地消融。
王美除了工作和与蔡金妮筹划创业,依旧雷打不动地去图书馆借阅服装设计类的书籍,她的剪裁手艺在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下突飞猛进。她设计的几款搭配简易绣花(她自己尝试绣的)的衬衫雏形,得到了蔡金妮和几位老师傅的一致好评。
李柄荣的豆腐坊生意越发红火,新品种豆皮和腐竹打开了销路,他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该把隔壁空着的小铺面也租下来,扩大生产。钟金兰虽然劳累,但看着家里日子越过越好,丈夫干劲十足,也觉得浑身是劲。
夜幕再次降临,桐花巷家家户户亮起灯火。尤家的店铺在田红旗的强令下也亮起了灯,却透着一股勉强的、毫无生气的光晕。高家窗口,传来高慧和尤甜甜低低的读书声。王美家的灯光下,她和蔡金妮依旧在热烈地讨论、画图。刘大强家飘出饭菜的香味和孕妇轻柔的笑语……
这个普通的夏夜,巷子里弥漫着复杂的人间烟火气。有破碎家庭留下的创伤与耻辱,有困境中萌发的希望与奋斗,有平凡人家的安稳与期盼。新厂长奚青柏带来的纺织厂变革尚未显现成效,但个体的生命力,已经在时代的夹缝中,以一种倔强而不屈的姿态,寻找着各自的出口,悄然生长。余波仍在荡漾,但新生的力量,已然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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